随着一段高潮终结,战鼓、破阵舞亦同时戛然而止,留下的,只有一缕铿锵有力的余音,在许久之后仍然震慑着观赏者们的魂魄。健美的舞者们整齐收姿,又同时单膝跪地、右手持刀横于身前,行了个标准的轩陆军礼。
叫好声与掌声顿时响彻全场。
热烈的气氛中,仆役们挤过宾客、跑入场中,与打鼓者协力将战鼓挪下场去;而舞者也起身尾随离开,他们中有不少人已因极度的投入与激昂而微微颤抖。
王毅震在此时站起了身。
“诸位同仁,”他朗声说道,由于内力深厚,其平和的声音足以涵盖整个会场,让处在最边缘角落的与会者也能听得清清楚楚;而这雄浑的嗓音也压住了场上的所有喧嚣、将每个人的注意力引到了高台之上,“今日之盛会,乃是自前朝孝宗帝‘禁会诏’发出以后、至今近三百年来,轩陆武林所兴办的第一场武林大会,意义之重,毋庸多言。而王某不才,值非常之时召聚各位至此,亦实因局势所逼——个中情由,想必大伙也都是知道的。我轩人天下面临千古未有之局面,今后该怎么办,往后的路该怎么走,这些,实应由我们武林中人牵头加以参详、定论。”
虽然年过四十,但因着长年练武的缘故,这位现任靖安伯看起来颇为精干和英武,累世武林豪门的优良血统与严格教育在他身上留着十分明显的痕迹:其中不仅包括他俊逸英挺的容貌、颀长健硕的骨骼,更在于举手投足间的天然贵气,处处昭示着一方门阀的优良传承。
因此,当他说完这一席话,不少人都受到了感染,露出了满含期待的神色。
可他本人却在这时突然转移了话锋:“现在有请红缨会施凝施总舵主,来向各位申明大会兴办之义。”
说着,竟转身返回了座位。
“失策。”李宏孝迅速评论了一句,音量之低,大概只有坐得最近的方敬信能够听清。而后者也在同时得出了这一看法——人们或许会服膺于靖安府余剩的威势,但对红缨会,却未必能有同样的信心。
施凝器宇轩昂地走到王毅震方才站立的地方,无惧地迎向满场疑惑的视线。
“各位,”他朗声道,展露出的内力水准犹在王毅震之上,“今日大家齐聚一堂,所为之事,不用施某多说,各人也都是明白的——无非与年前在东都城发生的‘业璇之乱’相关!”
只有不到四分之一的人议论纷纷,似乎才刚刚意识到大会的主旨原来如此。其余人,则或是如王毅震、须已真世等面色凝重;或是如淮湖三长老一般依旧神态轻松;再或是双目放光,对“业璇”之事被提及充满了期待……摆明为此事而来的人显然占了多数,他们都产生了兴趣,开始等待施凝继续说下去。
“业璇之祸,可谓千古奇辱!”红缨会首领扬声道,“朝廷奸臣当政,数年来倒行逆施,视天下万民为草芥,京中清流士人为此上书言事、弹劾宵小,却被诬为反贼,横遭净军屠戮!而我轩北武林仁人志士,如棣下书堂杨新冉、天云派程启芳、玄元派慕容涵等,出于侠义仁心,愤然起事维护士人,也因寡不敌众、最终败于净军之手。京中血流成河,百姓受到牵连、更是尸骨如山,其情状,已近乎惨绝人寰的地步!”说到这里,他已然怒不可厄,连话也难继续说下去,只得先深吸了一口气,稍冷静了些,又转向右手边,“在座的这位方敬信方大侠,乃紫桐派嫡系传人,业璇时,刚好身在东都,对‘业璇之祸’乃是亲历!方兄,能否请你来告之各位、当时之境况是否正如在下所言?”
方敬信差点便没反应过来。
之前,听着施凝一番慷慨激昂的讲述,他的思绪也飘回了“业璇士祸”发生的那个惨淡日子——他想起了因他救援太迟、而惨死净军蝉翼刀下的那对夫妇,想起了许许多多死于屠杀的生命……不知为何,一颗心却仿佛离武林大会的场地更远了。直至听到施凝召唤,才猛然惊醒。
“总舵主说的没错,”他清了清嗓子,微有些尴尬地站起身,“业璇之乱,确实惨不忍睹。且不说士人书生、以及几派武林同道都为净军所害,就是京中无辜百姓,也有只因旁观便被杀害的,方某所亲见的就有一起……而且,事后朝廷还诬指台昭人为起事主谋,对京畿一带昭裔村落大肆屠戮,其惨状,亦堪比京中境况……”
李宏孝用力咳嗽了两声,打断了他的话;方敬信下意识地扭头去看他,却见他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心里一怔,便不知该如何继续下去了。
好在施凝反应够快、及时接过了话头:“正如方兄所言!施某有朋友当时亦在京师,所目睹之处,皆可见平民百姓无辜受刑……”
方敬信知道自己已不必再发言了,便如蒙大赦一般,迅速坐回了座位里。
李宏孝趁势凑过来、对他低声道:“师弟何必提及台昭人被屠的事?这种消息,怕是反而会让在座不少人大感快意呢。”
“死的都是平民百姓,他们又何必如此?”方敬信皱眉反问。
“前朝定宗年间,台昭国曾攻我沽州,”李宏孝道,“这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可只将那份欺辱铭记于心的,却并不仅是沽人帮而已啊。”
想起沽人帮,方敬信才反应了过来——的确,在旨在激发武林反对净族的大会上,提及一个有过国仇的异族、还是作为净族的对立面,这确实是很不明智的。只是事实就是事实,若给方敬信再重新讲一次的机会,他多半还是会那么说。
另一边,施凝仍在进行着他的演说:“屠戮士人百姓犹不满足——如今,奸臣李长鹤已逼废业璇帝,更加大权独揽,竟进一步策动笼香卫、内翊司,四处搜查所谓的‘起事余党’!据察访得知:仅河东一省,这三个月来因莫须有的罪名遭到追缉、捕杀的武林人士就达一千四百人之多!这难道不是要将我轩陆武林尽数消灭、连根拔除么?奸臣狼子野心,已是昭然若揭。若我等对此视而不见,只坐等净族一步步欺到头上来,那便不仅是不智,更是不仁、不义!因此施某斗胆呼吁:请各位武林同道联合起来、共同抵制朝廷暴行!”
“施大侠说得好!”另一侧传来叫好声——福王门的司徒涌泉已激动得站了起来,俊俏的面颊亦因义愤而微微发红,“净族欺人太甚,意欲借业璇士祸扩大事端,对武林大兴挞伐。若我等不能团结一体、共同进退,则必然会被净族逐个击破,届时唇亡齿寒,将无一人可以幸免!晚辈司徒涌泉,谨代表福王门支持施大侠提议!”
又有几人随声附和。先前对施凝颇有些抵触与冷漠的众人,也慢慢开始发出赞同的热潮。方敬信冷眼瞧着,却不知其中有多少是慑于施凝那顶“不仁不义”的帽子、而不敢不赞同的。
只见岐北青峰派的裘弧也站起了身,朗声道:“裘某别的不管,只是若有人想踩在‘武林’头上作威作福,我青峰派便第一个不与他姑息!艹他奶奶的,不服便来练练!”说着,向下一掌劈在了椅子扶手上,木制扶手分毫未损,椅子下的厚实方砖却出现了裂痕——这足以昭示他武功的造诣。而与会诸豪杰多数是如他一般的大老粗,听他露了一手、讲话又不修边幅,都是扬声附和叫好,连成了一片。
“自古以来,轩陆盛衰,尽在武林‘分合’之中,”须已真世紧接着道,语气敦厚、富于理智,恰与裘弧之豪语相得益彰,“武林‘分’,则鹤唳风声亦不能敌;武林‘合’,则狂风暴雨亦无需惧。在下也赞成施大侠的意见,轩陆武林,也确实到了该整合力量、以应对危机的时候!”
这须已真世是武林耆宿,在天云派中名望地位甚至稍高于王家,故而这一句话,立即引来了在场较有辈分的长者们的点头赞许。
“联合起来”这个提议,也迅速在满场豪杰中间形成了共识。
施凝看着这局面,嘴角不觉牵起了一抹满意的笑容,但还是很快掩饰去了。他正要开口、以利用当下的气氛,一把声音却抢在了前面。
“几位所言,甚合在下所望,”来自渺南俞阳门的冯洛说道,此人身高八尺有余、面膛宽阔粗犷,一副屠户武夫的模样,却偏偏是一身书生的打扮,看起来颇为怪异,“只是在下有一事想不通,欲请教施总舵主。”
“不敢当,冯兄但请垂问。”施凝镇定自若。
“总舵主与诸位皆言‘联合以制朝廷暴行’,这道理简单——但若我等真的联合起来了,接下来,又要如何去‘抵制’朝廷呢?”冯洛道,“施总舵主言既及此,是否是在暗示大伙……要发动‘举义’?”
众人脸色皆变,沉默像瘟疫一般迅速蔓延开来。
诚然,以净族的观点来看,像此刻这般聚集一处、开办大会,讨论净族施政的弊端,又号召抵制净族暴行,已实在可算做是一种大逆不道。但截至此时为止,毕竟尚未有人提及“举义”二字。净族长达百年的恐怖统治已经让轩人对这个词汇唯恐避之不及,要将它搬到明面上来讨论,无疑需有超卓的勇气——至少,是百年所未曾见的勇气。
可是不捅破这层窗户纸,其他的谈什么却也又都是枉然。
而敢不敢将它捅破,就是对施凝、以及在场所有打算操控局面的野心家们的一个考验了。
只见红缨会总舵主仍旧镇定如常,仅不动声色地思考了一下,便从容道:
“此刻大局未定,大计未举,施某不敢拿在场众位性命开玩笑,亦不会说出任何轻率的话,发起任何轻率的提议。只是——我等既是‘武林’中人,行事作风便难免更强硬些。眼下面对净族进逼,我们大可先联成一体、共同进退,使净族不敢小觑于我,最终知难放弃、将无辜被捕同道释放……能如此相安无事,对净族,对我们,都再理想不过。然而若净族一意孤行、得寸进尺,我们这些七尺男儿,却也绝不能存任何侥幸之心!届时,自是要一力以抗之!”说到这里,他猛地上前一步,伸手指向场缘的其中一面金星旗,“众位皆知那面旗乃是大义之旗,而我等既是持旗之人,又何惧发动一场‘举义’?!”
话音方落,叫好声已响彻四海轩上空。
方敬信也几乎按捺不住情绪的振奋——终于,终于有人,将这“举义”的呼召公开发出了;这么久以来他想做却一直不敢做的事,终于有人代替他做了出来!那么下一步就该是全力支持了吧?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忽然瞥见一旁的李宏孝,心中的热潮又立即冷却了。
他的这位师兄与他不同,仍旧是一副气定神闲、等待时机的样子,这多少令他有点因自己的冲动而自惭形秽。
“师弟别急,”像是听到了他的心声似的,李宏孝淡淡地劝慰他,“你仔细看看,这位施总舵主的火候还不到呢。”
方敬信顺着他的目光放眼瞧过去,果见台下群豪之中,尚有一部分人只是冷静敷衍、没有随众欢腾,且这些人均为掌门级的重要角色——年轻小鬼们再如何激昂,没有他们的拍板,施凝仍算不得是众望所归。
而施总舵主此时又伸出双臂,示意他的拥护者们先安静下来。
“施某果然没有看错诸位!既都是轩陆的血性汉子,咱们何愁不能致胜?”他说道,“只是在一切开始之前,我们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需要优先解决!”
“哦?”淮湖船帮的雷万里代替众人发出疑惑,“有什么问题,是比本次大会的主旨更重要的呢?”
施凝面色如铁,并不回头去看雷万里。“内翊司到了汉州城,这早已不是什么秘密,而且大家均已有所猜测:是否净族已派了‘督监’进来、此刻正混在我们中间?”
一边说着,他一边满意地扫视着在场众人逐一变得凝重的神色,知道自己的话已起了效果——稍持重一些的老人们会忌惮督监的刺探,故而不敢随意附和于他;现在,该是打消这种忌惮的时刻了。他突然扬声宣布:
“那个督监,已经被施某揪出来了!”
众人重又议论纷纷。并且不少人开始紧张——内翊司督监无孔不入,若是出自自己的门派里,那可要大丢脸面了。有着这层顾虑,不少人开始回头点数门徒的数目,或者直勾勾地盯着施凝,极力掩饰心中的紧张……
这时,方敬信却听到李宏孝一句低语:“这施凝在玩什么把戏?”
未及他细想,身后方瑢又凑近了过来。“爹,我看不得那场面,想回去了。”小儿子用恳求的语气说道。
这提醒了方敬信——接下来,施凝极有可能制造一场公开审判叛徒的场面,乃至于公开行刑,更将场上气氛推向高潮;可以想见:那情景必是血腥而残酷的。“也好,”他回应方瑢,“你回去顺便看看你哥的状况,若是恢复得差不多了,便叫他出来。”
“是。”方瑢答应了。随后又匆匆与李宏孝、李锦恒等打了招呼,便疾步离去——此时李家那位书生打扮的李锦冲也早在不知何时离了场。大概是由于他行动很轻吧,方瑢根本就没有察觉。
他离去后不久,人群中便响起了一串此起彼伏的怒骂声。
内翊司的“督监”被押上来了。
方敬信仔细看着那名奸细,心里却越发觉得惊讶:那不过是个尚不满二十岁的年轻人罢了!
只见他身上仅穿了一条粗布半长裤,赤脚着双新草鞋,光着的上身却有着意料之外的白皙的皮肤。他身上遍体鳞伤,显然是经过酷刑拷问的,此时,又被红缨会会众五花大绑着押到了场地正中,强迫着跪了下来——头并未垂得很低,是以高台上与他面对面的众人都看得清此人的长相,只是并无人表现出认识他的样子。
“这打扮……”坐在方敬信右边的老前辈洛峰喃喃低语,又迅速瞥了高台左侧一眼。
方敬信无需循他视线望过去,也理解了他的心思——只到小腿的半长裤、新编的草鞋,在场武林各派,似乎只有一派是这样的装束……
“奸徒!”只听施凝一声怒喝,“说:你叫什么名字?”
那“督监”微抬起了头,嘴唇颤抖了一下,最终用勉强可被大多数人听清的音量答道:
“庾毅衷……”
“你是何门何派?”
庾毅衷没有回答,而是再次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朝台上一处看了一眼,足有两秒,才又猛地低下头去、咬牙闭口不语。
不少人下意识地随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却当即被六头散人充满杀气的眼神威慑得收回了目光。雷万里佯装气定神闲、恍若无视,周宕则一手按住六头散人肩头、以防其做出过火的反应来。但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三位长老均已恼火到了极点。
施凝没有留下太多的时间去制造尴尬气氛,很快便又喝问道:“说!内翊司是如何收买你的!被收买者是只你一人,还是另有同党?”
“只我一人!施凝你杀了我吧!反正你们这些反贼也活不久了!”
庾毅衷的语气突然变得豪勇起来,与方才的吞吞吐吐形成了鲜明对比——这在足够冷静的少部分人听来,确是值得猜疑的古怪之处,只不过大多数人未能注意这一点。年轻“督监”的话引来了满场震怒。许多人纷纷站起身,挥着拳头朝他怒骂起来,若非坐在最外围的掌门级人物尚能持重一些,只怕亦早有人冲下场去、将那庾毅衷碎尸万段了。
“砍了他的狗头!然后拿尸身喂狗!”司徒涌泉嚷道。
“光砍头怎么够?应该五马分尸!”裘弧亦紧接着叫嚣。
“先把他的宝儿割了!”泽湖帮主夫人柳三娘尖声提议,“净党不配留着那东西!”
“不如交给老夫!枫红寨定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姜九公阴恻恻的声音听着分外刺耳。
一致杀伐之声中,庾毅衷似是有些害怕了,白皙的脸颊愈发现出苍白;可很快,他又仿佛视死如归般闭上了双眼。
这时方敬信又注意到,并非每个人都渴望看到那年轻人惨死:红缨会的空雪和尚在念了一句“浮屠慈悲”后便起身离开了会场;曹经纬脸色难看地别开了视线;冷仙湖的洛峰毫不掩饰地摇了摇头;云逍派林璇玑则露出了明显不以为然的神色。
施凝沉默地打量着眼前的局势,长久不发一言。
这让雷万里终于忍无可忍了。“如此奸贼,何不就地正法?”他咬着牙、用只有台上几人听得清楚的音量狠狠道,“难不成施总舵主还要做什么文章么?”
施凝闻言,不禁一笑。“施某一生武夫,哪有做文章的本事?雷长老说笑了。”
之后却仍无动作。
六头散人当即猛地起身,恶狠狠地怒视了施凝、及其身后面带为难之色的王毅震一眼,突然纵身扑向高台之下,笔直朝庾毅衷冲去。凶狠无当的气势震慑住了四个负责押解犯人的红缨会徒众,迫得他们纷纷散开,只留下毫无抵抗能力的年轻“督监”一人面对六头散人的致命突袭。
淮湖长老一记虎爪,如铁犁锄地般、“嗵”地一声嵌进了庾毅衷的胸膛,将其身体整个提了起来。
方敬信脑中一片空白,险些就要冲出,却被李宏孝早有预知似的猛地按住。眼看着那年轻人两眼愈发凸出、悬空的双腿无力地痉挛着,口中的血、胸口的血滴落下来、染红了场地的尘沙……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幻觉:仿佛那濒死者的面孔变成了方璘的脸。
年轻人谁不会犯错呢?他们又何必这样残酷……
“掏出他的心!”人群里有人呼喊,“看看是不是黑的!”
六头散人大笑着听从了众人的意见。只见他左手死死掐住庾毅衷的左肩,右手猛地从其体内抽出,连带在五指间的,赫然有颗不住搏动的肉块,正是年轻人的心脏。
阳光是从层云外渗透下来的,虽不及晴日,却也是明晃晃的、让一切无所遁形。
而在这明晃晃的阳光照射下,那颗心脏的鲜红,足以刺痛所有人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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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腥的大戏落幕了,它的作用很快便显示了出来——由于内翊司督监已被铲除,那些曾保留态度的人便再没有了持重的借口;“武林联合”也终于成了所有与会豪杰的共识。
而对几个特别有影响力的武林巨头来说,此时此刻,才真正是他们要大显身手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