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之闭眼凝神，稍稍清醒过来。听见小米儿催促，胜了赌约，此刻自然该收些银钱，便朝白衣青年抱拳行了一礼，对杜少爷道：“既然大公子身怀绝技，确认在下略胜一筹，赌约现付，那就麻烦小公子了！”说着便朝杜家少爷伸出了手。
铁算杜家，最是重利，若没了诚信，这天下的生意，便没了根基。漂浮之萍，一阵浪就会断了前途。所以杜家从上到下，都言出必行，就是便宜了这个獐头鼠目的小乞丐。
此刻杜少爷和小米儿竟生出相同感慨，这温和亲切的笑容都是那般恶心。
付了赌资，小少爷犹自不忿，开口道：“就算你事先记了答案，也不过耍些小聪明，这无用题目既不可指导生产，亦不能量屋建桥，真要用时，还不若作图测算。”
知道眼前少爷犯了主观错误，刚得一金的夏之也不恼怒，和颜悦色道：“非也，非也。我从不记背勾股之弦，而是当场推算。便是勾两百七十八，股四百二十五的题目，我也能算。”
“小小年纪，口出狂言，你倒是算一算让老夫开眼！”一个中正有力的声音落下，竟是从书院门口走来一位青袍中年人，嘴下长须，目光炯炯，盯着夏之，却不理会旁边的华服少爷。
见到如此人物，白衣青年爆出凌厉气势，整个人如箭在弦，脚下尘土微微起浮，双手从后背松开自然下垂，有一股压力让周围空气都要凝结一般。
夏之小米儿此刻难受无比，虽然白衣青年注视着青袍男子，他们仍觉得像是被扒光了挂在刑架一般。
青袍男子挥挥手，又催促道：“莫要耍滑，快来算与老夫看看！”露了一手，便让周围剑意消散于无形，两个乞丐喘了口气，心中骇然。
“这这这……基数太大，让我好好算一算。”夏之说罢，折了一根树枝，在地上画起桃符来。
失去所有焦点的杜少爷忽然觉得很委屈，在家是宝，出门是宝，今日来书院一趟，竟然被一个乞丐抢了风光，这位书院先生模样的男子，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心中恼怒，嘴里愤然道：“勾股之中有天机，你能骗得了一金，却骗不得天下！”
话音刚落，夏之这头便大声回到：“五百零七又八分，先生请查。”
虽然嘴中说着先生，夏之却朝白衣青年望去。这一次好像有些难度，那边墙上定然装不下这么庞大的剑痕，只见他双眼紧闭，右手不断掐着什么剑诀，过了一会儿，说出今日第二个“不错”。
“不错，不错”青袍先生也连说两个，接着道：“小子姓甚名谁？”
“他叫夏之”旁边的小米儿帮嘴。今日那小骗子得了一金，赶紧拍点马屁，一会儿好怂恿他去醉仙楼大吃一顿。
“嗯，夏之……不错，不错”好几个夸奖接连不断，夸得一旁的杜少爷秀眉倒竖，怒火烧到天灵盖，先生却也不理他，继续朝夏之说道：“瞧你刚才模样，该是知道勾股正解，可愿说与老夫听听？”
“这有何说不得？世人皆知，勾三股四弦为五，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说到直角三角形边长问题，夏之摇头晃脑滔滔不绝：“勾勾积之为一数，股股积之为二数，一二相加，便是弦弦之积。故而勾甚股谁，均可弦之。”
“你这答案甚是有趣，竟比御剑飞天还要快上三分。”青袍先生这样说着，白衣青年眼角一跳，神情尴尬。
“答案便是答案，不会有趣，也不会无趣，他们是世间真理。”
“小子说得有理，今日观你算破天机，占了便宜。来日助你成一事，不违我心中道义，力之所及，皆可求之。”
杜少爷张大了嘴，中年男子必是书院先生无疑，此刻许下如此诺言，这臭小子竟是撞到了天大的狗屎运。
夏之则大喜而拜，两瓣笑脸快要堆出了水，赶紧回道：“小子昨日进白城，此时孤苦伶仃，无衣无食，若先生不嫌弃，想做个书童，跟随先生求学问道。”
一个人的脸皮竟能厚得如此经天纬地！
谁不知道书院唯才，这小乞丐想蒙混过关，也太不把怡春二字放在眼里了吧！就连一副死人脸的白衣青年，此刻都忍不住脸皮抽动，像是练功走火入魔一般。至于旁边的小米儿，真想晕过去完事儿。
“以你算学之能，慷慨大方之度，考取书院又有何难度？”青袍先生笑语盈盈道：“我许你诺言，自是看上你几分，然而我家书童虽是蠢笨，躬身服侍已有多年，我却是舍不得见他哭红了眼。你可另挑一事，许诺依旧。”
先生说罢，朝旁边小公子道：“杜家小子，听人说你聪慧，来年春试，莫要损了令尊脸面。”
杜少爷连忙拜谢。
先生接着对白衣青年点点头道：“还需沉稳。”
白衣青年躬身抱拳，行大礼。
说罢，挥一挥衣袖，往书院去。
夏之感觉好像还有些不真实，忽然省得，朝青衫背影叫道：“先生，我要如何找你？”
先生没有回话，夏之脑中却响起一个声音：报与门房，工科二先生。
……
有了书院先生横插一脚，少爷与乞丐的故事自然没法再发展下去。一个惊喜交加又怒火中烧，一个心已飞到天外。“哼”了一声，杜家少爷转身就走，白衣青年紧随其后。
回过神来的夏之，朝小公子大声问道：“杜小少爷，你家有没有个小丫鬟，左眼眼角有颗细痣？”
杜子腾心下烦恼，大声回吼道：“没有，莫要叫我再瞧见你，定要把你狗腿打断！”
不知道被多少人第几次威胁要打断狗腿，夏之浑不在意，只是稍微有些可惜。今日得了一金，他想找那姑娘回报馒头之恩。
正思忖间，忽然听见耳边响起一声惊雷：“老大在上，受小米儿一拜！”
侦查科的选人标准是机灵、知进退、观人心思，小米儿便是侦查科第七大队第五小队的小队长——虽然第五小队刚成立，除队长外只有待选队员夏之一人。
今日发生的事情，这位侦查科小队长从没想过。能和书院先生说上一句话，那可是所有白城乞丐一辈子都没有任何机会去实现的梦想。小米儿今日便对先生说了一句：他叫夏之。
除了实现梦想外，那个认识不到一天的乞丐，今日凭空在杜家少爷面前赢了一金。那可是一金呐，不是一银，也不是一铜。一金能买多少只烧鸡？多少壶青酒？哎呀，已经算不清了。
浸淫察言观色的小米儿，觉得这几年都活到狗身上去了，能明显看出夏之功力更甚于他，而且深不见底，就那些歪理邪说便让他绕进深坑晕头转向。
而且他还会算学！
连书院先生都连说了四个不错！
天呐，这还是乞丐吗？
但能让小米儿行此大礼，最深刻的一幕却是初见时分，夏之递过来那半半个馒头。
他没吃饱，夏之自然也吃不饱，但他还是愿意分给他。
既然如此，那便认你作老大吧。
……
被这一惊一乍的小乞丐吓了一跳，夏之后退两步道：“我不收小弟，你别拜了，就算你磕头我也不干的。”
小米儿身体僵硬在地上，这这这……剧情不对呀，你不是还欠我半半个馒头吗？收了我这小弟，免你欠债可好？
小乞丐还在地上发昏，便听夏之继续道：“不过既然你这么诚心，我就收你做书童，你今后得叫我公子。”
一个人的脸皮竟能厚得如此城墙倒拐！
小米儿一丝拜他的心情都没有了，站起身来，拍拍尘土道：“算我瞎了狗眼，你个死骗子！”
“刚才先生说了，我可是要去书院求学的，明年春试之后，我便是书院学子。”
竟然忘了这一茬！若能进入书院，收个童子在旁服侍自然是再正常不过，但话已出口，小米儿站在原地傻愣愣地看着他，不知如何是好。
夏之也懒得调戏他，转身就走，边走边说道：“哪儿有好吃的？还不快走！”
眼睛笑成了一弯月亮，小米儿心中道：夏之，今儿起你就是我少爷。
……
路分两头，另一边是离去的杜家少爷和那名神秘的白衣男子。杜少爷脸上又是欢喜，又是恼怒，总的来说，欢喜更多。知道身后白衣剑师不爱多言，也就没有朝他炫耀，只是学着乞丐夏之一般，笑得有些傻。
“明年进了怡春，可与那乞丐为友。”
没想到白师竟然主动开了口，杜子腾杜少爷转头惊讶地看着他，直看得白衣男子有些面红，继续开口道：“萧潇儿与柳三千的故事，你该是知道的。”
萧潇儿自然是白城萧家人，也是白城史上唯一一位女城主。柳三千年少时在一间粮铺做帮工，后来入了奴籍被卖到萧家，再后来成了怡春书院的学生。两人不是情侣，更不是夫妻，而是一对好友，很好的朋友。
他们的故事，简单来说，便是两人上雪山斩了一条白龙。
白师拿萧潇儿与柳三千作引，自然不是隐射杜少爷秀气得像个女儿。杜少爷清楚白师要他放下身份之别，却很惊诧白师竟也如此高看夏之，忍不住问道：“这个夏之有什么好，能让书院先生和您都高看一眼？”
“最后那次，他的算学比我剑算更快……”白衣男子回想当时情景，神情怪异道：“而且你家勾股等长已是不传之密，他的勾股天机却那般随口说出。我一路上细细推演，虽不知如何求证，但实例却是完全符合，想来该是真的。”
“……不会吧？要不要报于我父亲？”
白师不愿管这些闲事儿，自顾自地说着：“能被工科二先生看中，说不定就是下一个柳三千。”
杜子腾突然一激灵，颤声道：“那位先生……是南木大师？”
白衣青年不再言语，对话自然进行不下去，杜少爷开始回想与那少年乞丐见面的情景，忽然后背一阵冷汗，湿透了衣衫：
他和夏之的辩论，起源于“公子良友”，而此刻白师教诲，可与之为友。
这少年，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