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的气候实在干燥,玉琳琅喉咙几乎要冒火,下了床汲了鞋子要去倒水,一阵冷风从窗口灌了进来。玉琳琅冷得打了个哆嗦,伸手去关窗户,隐约觉得远处似乎有人影摇动,定睛一看,却又什么人都没有。
玉琳琅心里头突然一空,暗自笑自己不知道还在期待什么,默然地将窗户关上。
玉琳琅认床,连着三四天也没睡好觉,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大概是水土不服,第五日的时候,玉琳琅开始上吐下泻,李长福请了大夫,吃了好些天的药。等玉琳琅好起来,已然过了十来天。
等过了十天,李长福才正式对这个女东家刮目相看——玉琳琅虽然病着,这十天里却从未懈怠,看着是歪在床上不管事儿,偶尔在店里走走,可是十天下来,玉琳琅已然把店里店外都摸了个遍,一群伙计的名字熟稔在心,连伙计们的家底都摸了个一清二楚。
那日玉琳琅脸色总算好了许多,到了店里,迎面见了个十五六岁出头的伙计,伙计低着头不敢看她,她却是拦住人家,唤了声“守信”,守信进店里,还是头一回见着女东家,当下受宠若惊,更让他惊讶的是,女东家还晓得今儿是他的生辰,特意对他说了句生辰快乐。
守信红着脸送走了女东家,几个伙计们聚在一块,守业道:“前几日我爹生病了,东家还特意让人送了些药材给我!”
“对对,东家还上我家看了我祖奶奶呢!”
“我娘说这东家把咱们当人看!是个好东家!”
一群人议论纷纷,李长福在一旁听见了,佯装怒意,喝道:“东家对咱们好,咱们也要争口气,好好替东家卖命!”
玉琳琅做伙计们的家访原本也是想要更加了解伙计,没想到一点善意换来一群人打了鸡血一般的上进。
此刻她带着天香,斜斜倚靠在茶楼二楼的栏杆上,桌面上摆着绿豆干、桂花糕等各色茶点,配上一壶上好的西湖龙井,小口呷一口茶,配一口茶点,晒着太阳,这日子过得简直比神仙还舒服。
茶楼二楼正中摆了台子,说书人站在台子上舌灿莲花,声音遥遥传入玉琳琅耳朵里。
“话说当日,宋元征身中剧毒,就在即将毙命之际……”
玉琳琅正听得出神,身后突然冒出个人来,在她的肩膀上狠狠拍了一下,她吓了一大跳,扭头一看,周子安放大的脸在她跟前摇晃。
“怎么,不认识我了?”周子安“啪”地一下将手上的玉骨扇合起来,自顾自地坐下,扫了一眼桌上的茶点道:“妹妹这小日子过得很是不错!”
“周公子……”玉琳琅起身行礼,被周子安一扇子打在脑袋上,“每个月还通着信件呢,怎得还是这样生分!”
玉琳琅揉着脑袋,叫道:“周大哥。”
“这就对了!”周子安随手拿了一块桂花糕到嘴里,须臾后皱着眉头嫌弃地咽下去,道:“玉妹妹着实不厚道,说好了到了京师就来寻我,这可好,来了好些天了吧,我在家等了这么多天,你连人影都没出现,还要劳动我巴巴儿的前来寻你!你在这四方城里好好问问,哪个姑娘有这等殊荣!”
玉琳琅抿着唇笑,周子安瞪她一眼,道:“这儿的桂花糕甜的能腻死人!下回别来了,我带你去个好地方,有山有水有美人,唱个小曲儿能让人腿都软了!”
“不去!”玉琳琅干脆利落地回绝着,”还是这儿好,能听人讲故事!”
“能有什么好故事,不过是道听途说,添油加醋罢了!”
周子安说着,偏头去看说书人,那人正手持着大扇面,唾沫横飞地描述着:“话说那西域公主楼玥,生得当真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部落里将她送来和亲,以示两国永世交好。那西域民风彪悍,楼玥公主爽利豁达,太后问她可有属意的人选,她毫不羞涩,便在堂上说出了一个人……你们猜是谁!”
这种套路果然百试不爽。
玉琳琅嫣然一笑,让天香在铜锣上投了几个铜板,其余人等纷纷丢了铜板到铜锣里。
说书人又欢喜起来,卖力道:“她瞧上的,正是当时将将转醒的宋元征宋大人!”
“嘶!”听众一致冷抽了一口气。
说书人只等着众人做出这样的表情,方才继续道:“旁人笑她傻,说左相大人身中剧毒,只怕嫁过去也是个望门寡,可是楼玥公主不以为意,当着众人的面,她说,六年前见过左相马上英姿,至此不敢忘!她知道咱们大周有一个冲喜的说法,她愿意立刻嫁进左相府,为婢女、为妾也愿意,只为左相大人早日康复!”
“没想到楼玥竟是个痴情女子!”
“话虽这样说,可女子爱慕直言吃口,着实有些不知羞啊!”
“你知道什么,西域民风素来如此。还有传言,西域的姑娘若是在街上看中了哪个未成家的男子,把人绑了回去就能拜天地,结为夫妻!这是不拘小节,随性而活!”
“啧啧啧,伤风败俗哦!”
“后来呢!没听说左相大人娶了楼玥公主啊!”
一群人叽叽喳喳,终于有人问到了点子上。
说书人清清嗓子,道:“太后原是大为感动,正要赐婚时,左相大人却拒婚了,说是早有心上人,唯恐辜负了楼玥公主厚谊。”
“按说左相大人二十又二,旁人在他这个年纪,已经好几个孩子绕膝,只他忙于朝政,从未听说有女子在他身边……我看他就是个找个推辞罢了!”
“谁说没有女的咯!雪竹将军不就是女的!哦!对,就是她!你看,宋元征最后娶的不正是雪竹将军么!定是日久生情!”
“那边那位客官说的极是!”说书人眯着眼,像是亲眼所见一般描述着,“那日场面正是僵持之际,盛传已然病故的雪竹将军突然出现,当着楼玥公主的面,亲口承认,宋元征与她早就立下盟誓,要永生永世在一起……”
“听他们瞎说!”周子安听着说书人深情款款地描述着自己脑子里的画面,抖落了一身鸡皮疙瘩道。
“这种东西你也听得进去!什么立下盟誓,什么永生永世,说的跟真的似的。你听听,现在说的这个……什么宋元征和雪竹夫妻伉俪情深,每日形影不离,他们亲眼见了啊!”
大概是周子安的声音过大,招来周边人不满,“听说书的你哪来的这么多意见,有能耐你上去说一段。说的倒像是你亲眼瞧见了似的!”
周子安低着头挡住了脑袋,那些声音方才弱了下去。
“老子自然是亲眼瞧见了!这帮不长眼的东西!”周子安愤恨说着,见玉琳琅听得津津有味,扯扯她的袖子道:“你要想听这些,还不如我跟你说,保准比你在这儿听得更加紧张更加刺激,还保证都是真的!这说的都是什么玩意儿!走走走!”
当下不由分说,拉起玉琳琅便走。说书人不知道又说到了什么,获得了满堂彩。
玉琳琅甩开周子安,偏头问他道:“周大哥这是要带我上哪儿去?这儿正说的精彩呢。”
“听说你来了京师以后水土不服,一直都在病里,敢情你就听这些捕风捉影的东西来打发时间?”周子安问她。
玉琳琅点点头道:“我刚到京师,人生地不熟的,多听些总是没错的。”
其实这些都是说辞,上一世玉琳琅在忠勇侯府时也没少听这些,只是当时满脑子只想活下去,听了这些与自己不大相干的东西,总是不放在心上,如今听起来,倒像是头一回听一般。
单说这大周朝,建朝百年,先后历任五个皇帝,太-祖皇帝昏聩无能,民生多艰,二十三年前外敌入侵,一路打到了京师,□□一路逃难,最终在建州归了天,临危传位于文帝。文帝带着所剩无几的百余人,凭借着宋濂手上的一千精兵,硬是将江山又给夺了回来。
经过十几年励精图治,大周虽不及鼎盛时期,却也恢复如常,百姓安居乐业,江山太平。原以为还能过上几年好日子,哪知文帝多年征战,身子早就耗损殆尽,多年来膝下也仅有一子。
几年前文帝终于油尽灯枯,撒手人寰,临终前却干了一件大事——将康帝托孤给了不到二十岁的宋元征。
当时朝野上下一阵哗然,谁也不看好宋元征,人人只说,文帝怕是犯了糊涂。
宋元征临终受命,旁人只当他是个只懂战场厮杀的后生,没想到他刚任左相,先后斩杀了多名护国功臣,手段之毒辣,教朝中刮目相看,谈之色变。
宋元征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杀伐决断,朝中人嫉他恨他,纷纷言之“佞相”,不少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旁人玉琳琅不知道,但是其中必有忠勇侯魏武,多少次,他喝醉了酒,眯着眼在房子里骂娘,头一个骂的就是宋元征宋左相。
玉琳琅从前只把宋元征当做是话本上的人物,没想到有一日话本上的人物却与自己多了这许多牵绊。
“妹妹啊,左相他……”周子安看着玉琳琅脸上挂着那像是面具一样的笑容就觉得全身难受,摆了摆手道:“你们二人的事儿我外人不好说,还是等着他亲自与你解释吧!只一点,哥哥我对你保证,他对你,那真是一片真心,苍天可鉴!”
“周大哥若是没处去,不如去看看我的十里香风?”玉琳琅只当没听到他说的话,眯着眼睛看周子安。
周子安心里一阵发毛,只觉得玉琳琅这只小狐狸似是在打什么主意,他打了个冷战,转身要走,这回却是被玉琳琅给拦住了。
直到被玉琳琅半哄半骗地进了十里香风,周子安一壁享受着一壁假意嗔怪道:“原是要来作我的买卖!”
十里香风里做的是香料的生意,博山炉、沉香手串、各色的香料却是一应俱全,加上玉琳琅的货源同京师里大部分的店都不同,她的东西都是玉允堂特意寻来的,尤显精致上乘。
周子安原本也爱香,一头扎进十里香风里,这个挑挑那个看看,到走时已经买下了不少东西。
付钱的时候周子安捂着胸口装作心痛,玉琳琅特意挑了些线香及香囊,单独给了周子安。
周子安看着那香囊,眼睛一亮道:“妹妹这是想通了?投奔左相不如投奔我,这是要送定情信物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