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初上,院内与院外好似两个世界般的,外边儿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夏日的傍晚是谁也不会错过的,凉风习习,总能驱逐些白日里留下的热气,谁都喜欢在这个时候出来乘凉。
转过街,是片不大不小的空旷广场,广场是洋人修的,先前还是精雕的喷泉如今已经显得有些孤单落寞,老百姓无法欣赏这样的美,广场的边儿上就是栖善堂。栖善堂的大门闭着,在夜色下宁静又诡秘,这份诡秘隐藏在极善的外壳之下,谁也没注意到。
栖善堂的院里没点着灯,只有月光泄下的时候才能看着站着个好似幽灵的单薄身影,他时隐时现,下一刻月光再扫过来的时候,这个身影便已经看不到了。
一双凌厉的眸子透过面前厚重的面具上的两个孔,目不转睛的盯着前边儿的院子,面前的大门敞开着,他的左手扶在乌木雕花椅的扶手上,另一只手攥着身边桌上的茶杯,却迟迟没有饮下去一口。
忽然那椅上的人手臂开始剧烈的颤抖起来,他的脸开始扭曲,凌厉的眸子里出现了软弱的神色,他平稳的呼吸也开始变得不再平稳,躬下了身子,险些跌倒,他把手伸进了衣服的里层,拿出一个褐色的小罐子,从罐子里倒出来两片乳白色的药片,就着桌上的茶水,滑进了他的喉咙里。
他的面色好了不少,好似得救了一般,重新坐回了那张乌木雕花椅上,长舒了一口气,身子又陷进椅子里了不少,让自己坐的更舒服了一点。
“小毛头?”从他的身后,乌木雕花椅后看不太清的黑暗里,响起了一声轻缓的叫声。
他刚刚才略微有些舒展开的眉头又紧的一皱,院中的幽灵已经在他不知不觉的时候,进了屋了,就藏在他的背后。他还听不到脚步声,那幽灵还不准备走上前来吗,他猜测着,却没准备回头。
“还是叫你掩面赌佛?”
他依旧听着那声音,没有回答,这次的声音靠近了不少,但却还是听不见脚步声,幽灵要走到他的面前来了,他应该害怕吗,他突然笑了一下,他觉得这种想法很可笑,他无需害怕,他早就没有退路了,他无时无刻都生活在恐惧里,早已疲倦了。
“或是该叫你栖善堂主?”
幽灵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没发出一点点的脚步声,好像是凭空出现似的,他真是个幽灵,他心里这样想着,抬起头直视着眼前的幽灵。他很少像现在这样不冷静,他有些想跳起来掐死眼前的人,可他知道他办不到,这样粗野的肉搏他不是对手,他只能平复他的心情。
“虞少掌柜不请自来,有何贵干?”栖善堂主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嘴唇略微的颤抖着,他期望眼前的虞小楼不要发觉,否则他已经就落入了下风。
“来见一个故人。”虞小楼的语气平淡,他似乎什么也不顾及,他知道栖善堂主也只是个台前的傀儡。
“这里没有你的故人。”栖善堂主的语气变得阴冷起来,虞小楼也能察觉到他的变化。
“也许是仇人。”虞小楼苦笑了一下,他在想今时今日的麻烦,未必不是源于他那时候的冲动。
“这里也没有虞少掌柜的仇人。”栖善堂主站起身,也笑了笑。
虞小楼有些吃惊,栖善堂主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的微笑看着是那么自然,也许是练习了成百上千次,他的神情就好像是沼泽地里的一滩死水,平静的看不出丁点的变化来。虞小楼心知肚明,自己就是他恨之入骨的那个人,在这四下无人的时候,他却还能心平气和的面对自己。
这是莫大的仇恨,这份居心已经险恶到了什么地步,虞小楼不敢再想象了,他盯着眼前的栖善堂主,良久没说出一句话来。
“虞少掌柜没什么事就请回吧,否则我要请警察了,以后虞少掌柜来还烦请走大门,不送。”栖善堂主说罢超前走去,就要打开大门把虞小楼请出去。
栖善堂主走出去几步,他知道此时不是和虞小楼过多交锋,他的心不宁,他有些恨自己,为了这一天他忍受了四年,可是当虞小楼就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还是不自知的害怕了,想到这里,栖善堂主觉得自己每走一步都是煎熬,虞小楼已经看穿了他的身份了。
“你打开门,我从这个门出去,就一定是你死我活了。”虞小楼动也未动,说出的话却好像一道绳索,拴住了栖善堂主的双腿。
“虞少掌柜此言何意?”
“你再明白不过!”
栖善堂主转过身来,虞小楼好像察觉到了似的,也随之转过身,二人又对视起来。栖善堂主的神色掩盖在面具之下,他的内心飞速转着,无数的念头再他的脑海里涌现,他听得到声音,交错糅杂在一起,好像一个再叫他和虞小楼开诚布公,另一个叫他接着按计划行事。
“金不涣想要的,不就是这个!”虞小楼从怀里拿出本书一样的东西,朝着栖善堂主丢了过去。
栖善堂主没有接下,那本书落在二人之间,栖善堂主瞥了一眼,那本书上正写着点将歌三个字,他盯着那本《点将歌》,良久没有移开目光,他开始思忖,倘若虞小楼把这本点将歌交给了金不涣来交换他的安全,自己就成了无用的弃子,他如何接受这样的结局。
可是金不涣也恨虞小楼,他不会妥协的。不、金不涣那样的人已经没有了情感,只有利益,能够得到《点将歌》,再恨的人也能化敌为友,昔日为他买卖的人也能弃如敝履。栖善堂主的冷汗开始从额角渗出来,虞小楼终究还是棋高一招。
栖善堂主默不作声,他有些不甘心,难道他就要这样投降了吗,又像四年前一样,他始终是虞小楼与金不涣之间的工具,若是如此,他四年间的努力是为了什么,这样的结果他接受不了,可他又不得不承认,他手中的筹码,和虞小楼手中的比起来,一文不值。
“你...你想怎么样?”栖善堂主终于不再是栖善堂主,始终是那个小毛头。
他放弃了,他在说出这句话之前,将目光从《点将歌》上移到了虞小楼身上,虞小楼依旧还是那副神态,他输了,也许他有过赢的机会,但是他一张口,他就输了。
“合作”虞小楼心里长舒了一口气,他知道栖善堂主已经有了动摇之意。
“你要什么,又能给我什么?”
“你和我要的都是安宁。”
栖善堂主没再问下去,他与虞小楼都知道这是最好的条件,安宁。虞小楼想再南京城踏踏实实的当他的少掌柜,不要在和这些人扯上关系;而栖善堂主,最需要的是摆脱金不涣的控制。
“你凭什么给我安宁!”栖善堂主质问起虞小楼来。
“就凭你有多恨我,就有多恨金不涣!”
虞小楼的话彻底击穿了栖善堂主,栖善堂主发着抖,他最后的冷静也被虞小楼不留余地的击穿了,他颤抖着举起手臂,右手逐渐停在了他的面具上,虞小楼凝视着那只右手,等待着面具后面的那张脸。
栖善堂主的右手放了下俩,随之带走的还有他从未在人前摘下来的面具,虞小楼的视线变得凝重,他无法看的清这张脸,那已经不再是小毛头的在他脑海里的那张脸,甚至连一张人的脸都算不上,但却仍旧可以看到那张脸上的苦难折磨和恨意。
那张脸自鼻梁往上,已经不剩下多少的血肉,依稀能够看见头部的骨骼,他的只剩下的血肉上也留下了刀痕,他的眼球吐出来,好像是一颗还沾着人肉,没死透的骷髅头一样,那些已经愈合的刀口却也变的扭曲,撕扯着脸上的肌肉,显露出歪斜的脉络。
“这就是我有多恨你!虞小楼!”
栖善堂主把面具摔在地上,他一步步的走向虞小楼,弯下身子捡起那本点将歌,一步步的逼向了虞小楼,此刻的栖善堂主摘去了面具,好似一个恶鬼,即便是面无表情,也让人觉得狰狞可怕。
虞小楼第一次觉得,也许当年在赌街擂台上的那一推,彻底把小毛头推向了一个无底的深渊,让他再也没办法爬出来。
栖善堂主径直的走回他原先的乌木雕花椅上,好像去下了面具的他,脱去了所有的伪装,他坐回椅子上,喝了一口茶杯中茶,也许是因为那张脸的缘故,虞小楼觉得他的一举一动都变得可怕。
“虞小楼!这只是你能看见的!你看不见的,太多了!你拿什么还我!”栖善堂主拍了一下桌面,怒吼了一声。
“你知道为了当那个掩面赌佛,我这双手,每一根手指都被打断过无数次。金不涣一辈子才练成的赌技,我却要四年就练成!那些个毒药,病疫,全都在我的身上试过!你扳不倒金不涣的,我凭什么要和你合作!”
与其说栖善堂主是在诉说他这四年的折磨,倒更像是他在劝诫虞小楼死了这条心,他心里比谁都明白,他真正恨的人不是虞小楼,是金不涣,可是他不敢去恨金不涣,但是却总要找个出口。
他有多恨虞小楼,就有多恨金不涣。
“金不涣背后是日本人在给他撑腰,势力有多大我根本没法想象,你虞小楼天大的本事,又能怎么样呢?”
“和你合作我死定了,帮他对付你,我还有一丝生机,你就当我是条只求苟活的走狗吧。”栖善堂主说罢,把《点将歌》递回到了虞小楼的手中。
这样的局面是虞小楼没想到的,他猜测过也许小毛头会勃然大怒,会对他动手,甚至会想要在这栖善堂内,杀了他,但却没想到他早就绝望了,就连他仇恨虞小楼的念头,都是假装的,他真正痛恨的人,他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栖善堂主把面具带了回去,他站起身,长叹了一口气。他猜想虞小楼既然敢走到这里,一定是已经看透了他的计划,他被夹在中间,谁也斗不赢。
“不送。”
虞小楼动也未动,他还没觉得此时的谈判已经结束,他思忖了片刻,开口说道。
“我的确撼动不了日本人,也不一定斗的赢金不涣,但是可以联手杀了他。”
栖善堂主惊讶的看向虞小楼,虞小楼果然也变了,如果还是四年前的虞小楼,是绝不会有如此杀伐果断的主意。
“对,你、我还有李宗武,杀了他金不涣,你就可以在日本那里取代他,但是你也要保证再也不打我和涂宴楼的主意。”
栖善堂主不知是答应还是拒绝,这个条件足够吸引他了,这是他解脱的机会。他忽然明白为何他怎么样也赢不了虞小楼了,尽管他遭受的折磨与苦难远胜过虞小楼,可是天性里的软弱是与生俱来的,即便是他这些年杀了不少人,他以为自己已经杀人不眨眼,可是直到虞小楼开口前,他也从未想过要杀了金不涣取而代之,他害怕金不涣,打骨子眼里怕。
“三天后带着《点将歌》来栖善堂。”栖善堂主的只说了这么一句,虞小楼便明白了,他已经答应了虞小楼的提议。
“好!”
虞小楼转身离去,栖善堂主皱了皱眉,却喊住了她。
“虞小楼,若是四年前,你绝不会想到杀了金不涣这种一劳永逸的主意,是吗?”
虞小楼听着这话心里冒出一股凉意来,若真是四年前,他哪里敢谋划一场谋杀,他哪里想象自己也会成为杀人的凶手,可是如今他却眼也不眨的说出了口,他的心里没有一丝丝的犹豫,虞小楼不知自己这样到底是好还是坏,他也犹豫了。
他停下步子,想了良久,似乎终于有了个满意的答案,才张开了口。
“人是会变的,尤其是当他有了要保护的东西之后。”
虞小楼走过大门扬长而去,栖善堂主盯着他,眨了眨眼睛,他的身后逐渐走出来个弯腰驼背的猥琐老者,很难想象这个此刻像一只老鼠一样的人,往日居然能够装成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
“嘿嘿嘿...堂主你当真要和虞小楼合作除掉金老爷子?”叫善道人站在栖善堂主的身边,弯腰低声问道。
栖善堂主点点头,叫善道人的脸上出现了喜悦的神色。
“李宗武和虞小楼是一边儿的,倒也有机会杀了金老爷子,从此您就是堂岛先生手下的第一红人了。”
叫善道人似乎看出来了栖善堂主风光无限的未来,立马变得谄媚起来。
“可是我们就这样放过了虞小楼?要不要等他帮咱们杀了金老爷子以后,再把他给......”叫善道人举起手掌,在脖子上比划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栖善堂主没做声,他觉得叫善道人说的也有些道理,把虞小楼也杀了的话,南京城必定是他一家独大,尽管有了这样的念头,可是这事儿却是不能操之过急,虞小楼太难对付了,栖善堂主想着,扭头看向了叫善道人。
“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眼下就是要把金老头儿个除掉!他本身就是逃犯,只要让他进了南京城,杀了他易如反掌,即便被人知道了,也没什么关系。”
“嘿嘿,堂主不必担心,老道我早些年卖字,精通模仿笔迹,不如就模仿一封堂岛先生的信,急招金不涣来南京城。”
叫善道人嘿嘿笑道,向栖善堂主献计,栖善堂主点了点头,也算是应允下来,这叫善老道赶忙就回房里忙活去了,他此刻满脑子都是栖善堂主以后飞黄腾达能带上他一起鸡犬升天,可是栖善堂主心里却不是这么想的。
他以为虞小楼口中所要保护的东西就是他自己,可虞小楼自以为满意的答案,说的却是屠佛、吴晴还有涂宴楼,还有那些个伙计们,这是他的家,他得保住了这个家,却没想到自己一句话,又一次改变了小毛头的人生。
栖善堂主捏紧了拳头,好似被点醒了似的,心里想着只要是为了保全自己,杀人放火也没什么不能做的,他不会再害怕了,他不再是小毛头了,他是栖善堂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