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热的天气让人觉得烦躁,汗珠一个劲儿的从士兵的额角流下,慢慢的变成了一道额头上的细流,从额角一直流到了下巴,弄的人奇痒难耐,士兵想要伸出手去挠一下止痒,却被他旁边的班长制止了,他的手中窝着枪,手指停在扳机的位置,一下也不敢挪开。
士兵稍稍扭头看去,周围的兄弟们也都如他一般举着枪,神情严肃,一派枕戈旦待的样子,至今他还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埋伏在这里,他们要击毙的人,到底是谁。
“班长,我们今天到底杀谁啊?”士兵小声的问起身边的班长,他看到班长的额头挂着豆大的汗珠,连衣领都浸湿了,身子却始终没动一下。
“别问那么多,等信号就行。”班长简短的回答了他,不在说任何话。
微微的夏风扫动树叶的动静在寂静之中显得格外清晰,窸窸窣窣的树叶声和知了的叫声,让他感受到了除了闷热之外的一点点欣喜。他是刚来城防军的新兵,还没上过战场,连手中这杆枪,他也从未对着人开过。
士兵开始想起小时候,抓着知了,和村口的几个一般年纪大的小孩一起去河里游泳,然后耽误了时间,披着夜色回家被爹娘一顿臭骂。或是三五成群的跑到地主的家里,偷上几个西瓜出来,被管家一路追赶,最终甩掉了管家,坐在树荫下,大口的吃着西瓜,这是士兵回忆里的夏天。
他的思绪飘出去太久,一直回忆着昔日的夏天,不小心笑出了声,班长听到了声音,踹了他一脚,让他清醒过来,他想起了今天是来执行任务的,是李副官亲自点名他们来的,他们是李副官的警卫班。
士兵不知道为什么李宗武李副官会让他们埋伏在栖善堂的会客厅外边儿,他们藏身在假山草丛里,一二十个人都找好了藏身的地方,隐藏的无可挑剔,乍一眼看去怎么也发现不了,可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士兵心里想着,他也想不明白。
李宗武坐在会客厅里,他坐在圆桌的一变,坐在他左右的是栖善堂主和虞小楼,他们三人坐在这张圆桌的三个方位上。李宗武一言不发的看着虞小楼和栖善堂主二人,他们再商议着什么,李宗吾只觉得自己心里一点也不舒服。
虞小楼是昨日找上李宗武的,李宗武还惊讶他竟然会当着大庭广众的面儿,走到城防军大营来找他,但是虞小楼带来的消息却让李宗武不知是喜还是忧了。虞小楼给了他一个报仇出气的机会,那便是击毙他军中疫病的源头,金不涣。让李宗武忧闷的是,为此他要放过整个栖善堂和栖善堂主。
是虞小楼和栖善堂主达成了某种交易,这一点任谁都看的出来,李宗武觉得有些不悦,他不是个善于权衡利弊,驱虎吞狼的人,他是战场上的男儿,江湖里的狐狸,庙堂上的毒蛇,他都不屑一顾,他是那种真刀真枪,直来直去的人,究竟是他的性格选择了战场,还是战场塑造了他的性格,他也无法得知了。
只是像虞小楼这样的交易,在李宗武看来,是卑劣的。他起初一点儿也不想答应,但是虞小楼所说的道理,他也清清楚楚的知道,若是不做这种交易,他们二人也许可以定罪栖善堂主,弄垮了栖善堂,但是幕后的金不涣就会再次蛰伏,没有下一次准备好之前,他不会再露面,彻底藏身到暗处去,他们也就再也没有机会去铲除金不涣,他们会彻底落入被动之中。
“金不涣到底什么时候到这里?”虞小楼显得有些迫不及待,这是他第三次问起栖善堂主了。
“很快了,伪造的书信应该昨天就送到了,最迟他今晚也会来。”栖善堂主双目微闭,好像在养精蓄锐,也不主动说什么,只是虞小楼和李宗武问什么,他便回答什么。
栖善堂主的双手下垂,他的手里攥着以串菩提,不停的盘着上面已经油亮的菩提珠,虞小楼注意到他似乎以前没这个习惯,或许此刻的他才是最紧张的,每一秒都紧绷着神经。能够如此的镇定,也许是以为他的心里怎么样也镇定不下来。
“他要怎么进城?他现在还是逃犯,总有人会认出他来!而且他那副样子,太过瞩目了,一定有人会注意到他。”李宗武问起栖善堂主,他心里隐隐的怀疑着,或许这是个金不涣布下的陷阱,为了让他和虞小楼上钩。
“他想进城就能进城,没人会拦着他,甚至没有人知道他进城了。”栖善堂主不屑的一笑,李宗武有些不明白了,所有的城门都有人把守,一回两回倒算了,如果四年间都让金不涣进出自由,绝不是一般的方法可以办到的。
虞小楼也在想金不涣到底是如何进出南京城的,他是残疾人,双腿和一只手都废了,尤其是手上的那支钩子,他的样子太过乍眼了,无论如何乔装打扮,都隐藏不了他的身份。更不可能是什么地道一类的东西,进出城内外的地道开凿起来也颇为麻烦,有一点偏差兴许就挖到别人家去了。
“他是靠日本人进来的。”李宗武开口说道。
李宗武虽然耿直,但却不傻,他能在战场上屡立战功,肯定是有智谋的,只是他不屑在战场之外勾心斗角。城防军日夜镇守城门,进出的人都要查明了身份,唯有日本商会的车,他们是不查的,他们没那个权力。在李宗武看来,着是丧权辱国的条文里写的明明白白的,日本商会的一切事物,他们没资格过问,虽然李宗武心里不服气,但是他得遵守。
“所以接他来的车,人我都让他们换上了日本人的那一套,他不会怀疑的。”栖善堂主淡淡的说着,好像是件万无一失的事情一样。
三人无话,沉默的坐在围桌坐着,栖善堂主仍旧双目微闭的盘着手中的菩提,虞小楼低着头沉思,试不试的望向门口;李宗武坐的笔挺,他的目光徘徊在虞小楼和栖善堂主之间,他在打量着这两个人。
虞小楼转了转身子,朝着前院坐着,他看的见院子里腾起的热气,好像整个世界都要被烤化了,南京的夏天是个火炉。虞小楼的视线里出现了个穿着粗布背心,一条黑色的肥大裤子的伙计,淌着汗一路小跑的冲着会客厅跑来,虞小楼皱了皱眉头,他知道这是金不涣要到了。
“堂主!堂主!老爷坐车来了。”伙计气喘吁吁的冲着栖善堂主说道。
栖善堂主闻声睁开双眼,站起身来,手中一用力捏成拳头,那手中的菩提便断开散落一地,他摆了摆手,伙计赶忙退下去。栖善堂主转过身子,面向着李宗武和虞小楼,神情面色都有了变化,李宗武和虞小楼都看的出来,这是心里的杀气起来了。
“我去打点布置埋伏了,只要虞少掌柜最出大门,我们立马下令开枪。”李宗武说罢就起身离开了大厅。
“为什么不直接在他来的时候就击毙他!”栖善堂主显然有些不满,他恨不得金不涣一下车就开枪毙了他。
“不,让金不涣死个明明白白,而且过早动手容易惊动那些不知情的人。”虞小楼向栖善堂主解释道。
栖善堂主欲言又止,他朝着里面走去,虞小楼有些讶异,他竟然要回避这个场面。虞小楼本想追问几句,可是还未等他开口,那栖善堂主已经半个身子跨过了门槛,只剩下了半个背影,虞小楼明白任他怎么喊,他也不会回头留在这里的。
一个老人的身影出现在了院子里,白发苍苍的老者阴沉着脸,似乎是不会笑是的,他坐在一把木质的轮椅上,后面一个高个子的男子推着轮椅,男子铁青着脸,好像也不会笑似的,老者佝偻着背,阳光照在他的手臂上金闪闪的,他的左手早已经不复存在,代替左手的是一只在阳光下乍眼的金钩。
老人仍旧穿着一条条纹的裤子,尽管他没有了双腿,两腿裤腿在夏风微微吹拂下摆动着,他仍旧穿的很好,即使这身衣服在他的身上一点优点也看不出来。身后推着轮椅的人倒是高大挺拔,如果不是他铁青着脸,也许是个精神焕发的人。
轮椅上的老者就是金不涣,虞小楼躲在一边看着,金不涣比起四年前更加的让人厌恶了,他阴沉的面色上堆满了褶子,短短四年他又苍老了不少,可是他那股邪恶又阴冷的气息却丝毫未减,即便隔着这么远,虞小楼偷偷的看过去,也能让他想起第一次见到金不涣的那种感觉,浑身发毛。
男子推着金不涣进了前厅,伙计从外面跑出来把门从外边儿关上,金不涣没有搭理伙计,他抬起头望了望这个空无一人的前厅,好像便明白了事情有异,这么多年的混迹让他的嗅觉变得无比灵敏,他已经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快走!”金不涣扭过头对着身后的人说着,那人还未来得及推动轮椅出去,虞小楼便走了出来,站在了金不涣的面前。
虞小楼还没开口,金不涣便好像已经看透了整件事似的,先发出了一声冷哼,他盯着虞小楼,眸子里好像能射出刀子来,那是天下最恶毒的目光,仅仅是看着,便让人觉得胆寒。虞小楼长舒了一口气,叫了金不涣一声。
“金老板还认得我?”
“那个不争气的废物和你又站到一边儿了?”金不涣的口气不慌不忙,好像整件事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金老板好像一点也不怕。”
“小毛头不敢杀我,但你敢。结局已定,我不想跟你废话。”
虞小楼尽管不想承认,但是他的确佩服金不涣,金不涣从来都是这样,哪怕输的一败涂地,他也不会有太多的反应,他不会像小毛头那样激动,金不涣是个宠辱不惊的人,但他总是低估了别人,四年前他低估了虞小楼,今天他又低估了小毛头,那个好赌怕死的少年早就被他亲手折磨的,变成了栖善堂主。
金不涣话已至此,虞小楼也不想在多说什么,他迈步走去,就在他和那推轮椅的男子擦肩而过的时候,他清楚的听到了男子把手放到了后腰上,迅速的拔出了什么东西来。虞小楼第一反应意识到或许金不涣要和他拼个同归于尽,那人逃出来的是枪。
虞小楼扭过身子,那人也刚好举起了枪,漆黑的枪口正要对着虞小楼,虞小楼一时情急想要把枪夺过,那人却死死抓住,虞小楼好似怎么也争夺不过。那人一用力,巴虞小楼朝着里面甩了出去,虞小楼砸在了栖善堂的牌匾上,掉下地来。
还未起身便已经看到了那人调整了姿势,枪口正冲着他,下一秒就要扣响扳机,虞小楼身子也没全站起来,只是双脚站稳身形一晃,使出一招双飞燕来,一左一右两个身影奔袭而出,那人举枪不知道该打哪个,还没反应过来,虞小楼便从侧面一脚踹去,却好像踢到了铁皮之上,那人纹丝未动,虞小楼的脚面却踢的生疼。
“哈哈哈哈哈哈....好功夫!”金不涣倒好像已经无所谓了生死,看起了好戏来。
虞小楼心里暗骂一句金不涣,正要夺门而出,只要他出了这门,外面李宗武一声令下枪响,这屋里不管是谁,都要被打成筛子。虞小楼的右腿踏在门框上,就要出去半个身子了,身后却响起了金不涣的声音。
“虞小楼,你这一辈子都安宁不了,你生来就是江湖人。”
虞小楼压根没搭理他整个身子往外一跃,跳到了前院里,李宗武看得虞小楼已经出了前厅,他高举手臂,往下一挥,警卫班的枪便响了,不停的朝着屋子里打去,好像是过年的鞭炮似的。
先前按捺不住的新兵终于第一次叩响了扳机,李副官有命,要他们把所有的子弹打光,新兵闭着眼睛,一个劲的只顾着扣响扳机,枪托的后坐力让他觉得自己的肩膀快要散架了,可他还是坚持着闭着眼睛瞎开枪。
那健硕的男子站在屋里,看着已经跳到了前院的虞小楼,刚举起了枪,还未来得及瞄准,四面八方的子弹破窗而入,他无处可躲,用着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看向了金不涣,金不涣却没一点反应,好像压根不在乎。男子倒在了地上,他铁青的脸色终于发生了变化,也许他没想到他成了金不涣的陪葬。
新兵以最快的速度打完了所有的子弹,他的最后一发子弹从枪膛里飞出去,穿过了先前的子弹打出来的小孔,带着十成的威力朝着屋内飞去,这样的巧合谁也不知道,或许连神枪手都没这样的枪法,但是新兵却蒙着了,最后一发子弹最终飞入了金不涣的脑门,从他的后脑勺钻了出去,钉在了栖善堂的牌匾上,金不涣永远的闭上了眼。
枪声停下了之后,李宗武和虞小楼直接离开了栖善堂,他们确信金不涣死了,即便没死,栖善堂主也会补上最后一刀的。栖善堂主走到了前厅,他看了看死在了轮椅上的金不涣,爆发出一阵丧心病狂的大笑来,这一刻小毛头彻底变成了第二个金不涣。
“堂主,金老爷子死了,咱们怎么对付虞小楼?”叫善道人站在栖善堂主的身后,殷切的问他。
“道长啊,我有办法对付虞小楼,只是...需要你的帮助。”
栖善堂主阴冷的一笑,叫善老道没看到,他只听得了栖善堂主的这句话,这个好字刚到了他的喉咙,还没发出声来,栖善堂主便转身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一把短刀,刺进了叫善老道的心口。
叫善道人的眼内闪过了惊骇,但很快就变成了死寂般的灰色,他永远都无法知道他为什么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