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的六月。
“夫人,夫人,不好了呀!”只见一名仆人从门外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
这时,从屏风后面传来一声女人的声音:“卫煜,怎么了?你什么时候才能改了这火急火燎的性子?”从淡淡地语气中不难看出她的不满。
卫煜气喘吁吁的,上气不接下气,汗水随着额头把衣领都给沾湿了,说道:“夫人,那个,二少爷……他……”
“二少爷他怎么了?”屏风内地女人急声询问道。
话音刚落,只见屏风后面走出来一名体态风姿绰约,雍容华贵的夫人,穿着水红色的广袖短襦,袖口绣着精致繁琐的花纹,曳地长裙。
衣上精细勾勒了绽放的的牡丹,繁复层叠,开的热烈,仿佛一阵风吹来,牡丹的花枝还微微的颤了颤。下摆缀有红色的缘饰,腰部束着一条素金色的抱腰,用珍珠陪着金线也是绣的牡丹,更是将她那温婉婀娜的身姿衬托的淋漓尽致。
烟眉秋目,凝脂红唇,轻施了一点脂粉,虽然眼角稍有一点皱纹了,但还是不难看出她年轻时候的绝代风华!
头上挽着单环髻,高耸发顶,插戴着金丝缕空花钗,还有一只金凤凰的步摇,下面坠着三股水晶珠和红玉相间的珠串,走起路来,衣袂飘飘,环佩叮当,发出一种悦耳动听的声音。
即使已经育有几个孩子了,但还是风韵犹存,透露着“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的美。
王氏不语,惺忪的眼瞳渐渐有了一丝焦距,眼中刹那射出精光,直直看着跪在地上的仆人。
“二……”卫煜被王氏的目光看得一颤,身子后退一步,跪在了地上,膝盖与地面相碰,“咚”的一声,原本爽利的话也转为了颤意,“夫人恕罪,我一时不注意,就让二少爷他……”
王氏目光微沉,微抿着唇看着卫煜,急切的问道:“二少爷他不是在房间里面吗?他能有什么事?他难道不舒服了?还是又晕倒了?”
卫煜低低头,才唯唯诺诺的说道:“二少爷他没在房间里,他出去了,说找好友玄理清谈去了。我怎么劝都不听,二少爷说如果我阻拦他,就把我给赶出府去……夫人饶命……我也是怕二少爷真把我给赶出去……所以才……”
王氏声音骤然又加沉了几分,眸光幽深,“所以才把二少爷放出去了?卫煜……谁借给你这么大的胆子?你怕二少爷把你赶出府去,难道就不怕我把你也给赶出去?你难道不知道二少爷的身子骨儿?不知道二少爷的脾性吗?你最好祈祷二少爷他没事,但凡二少爷有个三长两短,你也就不用活着走出这卫府了。”原本温良皙白的面庞因为愠怒,涨红了面庞。
王氏气愤把手中的茶杯摔在了地上,凌厉地目光盯着卫煜,道:“卫煜,我看以后这卫家该轮到你当家了,居然都做了我的主。”
卫煜一听,便跪在地上磕起头来,连忙哀求道:“夫人,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让二少爷出去的,求夫人别赶我走,我知道错了,下次不敢了,夫人,你就饶了我吧?”
“还有下次?哼,你收拾一下包袱去找李管家,拿了银子就走吧!”王氏瞪了他一眼,她的目光落在卫煜额头不停流出的鲜血,心思瞬间千变。
卫煜赶忙匍匐着上前拽住王氏裙摆的一角,额头已经渗出了鲜血,但还是在拼命的磕着,因为他知道,卫玠自小就是一个体弱多病的人,夫人对二少爷是呵护备至。
二少爷自小就很喜欢跟好友清谈,这倒也就罢了。可是,二少爷一清谈就不了不休,非要想出个结果,还有几次当场昏倒了,每次,他差点吓得半条命都没有。大夫说过二少爷不能太忧思,他跟二少爷也是一起长大的,自然是晓得卫玠的身体状况。
如果二少爷真的有个好歹,他恐怕也会跟着陪葬,除非夫人会生出一点的怜悯之情,就此饶过他。
“夫人,你就看在我服侍二少爷多年的的份上饶了我吧。我以后一定会更加尽心服侍二少爷的,夫人,求求你了。”卫煜没见王氏出声,说着,额头与大理石相碰,发出清脆的声音,鲜红的血染在了大理石上,映着红色,光华似乎更胜了几分。
王氏目光紧盯着大理石上鲜红的血珠,瞳仁一寸寸收缩,忽然她猛地将头抬起,顺着落在地面上的太阳光向天上看去。只见正午的太阳光芒强烈,铺洒在大地上,金光四射,心中不免有些担忧。
王氏见卫煜额头已经血肉模糊了,眼中透露着一丝丝的不忍,自己也是孩子的母亲,将心比心。自己的孩子如若这般,也会心痛的。毕竟卫煜十岁就进了府里,伺候玠儿也已经这么多年了,玠儿也只让他贴身照顾,如果把他赶出去。恐怕玠儿不会让其他人照顾起居,也只有他最了解玠儿的习性,王氏心里暗自想到。
“母亲,你这是在生什么气?一进院子便听见了你这边的动静。”只见一个玉一般的少年跨进门槛,湖水般澄澈的眸子嵌在一张完美俊逸的脸上,细碎的长发覆盖住他光洁额头,垂到了浓密而纤长的睫毛上,仿佛精雕玉琢般的五官。
他白皙的脸庞没有丝毫红晕,只显出了一种病态的苍白,却无时不流露出冰清淡雅的气质。
他那欣长羸弱的身材,简单一身萧萧白衫,质地虽算不上上乘,但贵在洁白无瑕。让他整个人看上去都纤尘不染。腰间挂着一块剔透玲珑的玉佩,再无多余点缀。
“我在什么气你不知道吗?你这样的身子能随意出去走动吗?你真是非要把我给气死才甘心。”王氏有点责备地说着,但眸子里还时不时的流露出疼爱。
“母亲,我只是因为房里太闷,去外面随意走了走,不料让母亲担忧了,都是孩儿的不是。”卫玠轻笑一声,接着道:“母亲,你看,这是什么?”
卫玠从怀里小心翼翼的掏出了一个东西,用手帕包了一层。打开一看,居然是一个翡翠手镯,碧绿通透,镯身雕着花纹,首尾相连,浑然天成,宛如细小的芙蓉。看着就知道这个玉镯就是极佳的翡翠,王氏心下很是喜爱。
卫玠轻轻的给王氏戴在了洁白手腕上,大小刚刚好。
王氏看得出卫玠也是花了很大的心思,经过精心挑选的,刚才的怒气也消去了一大半。
“母亲,还有几日就是你的生辰,孩儿实在想不出送母亲什么东西才好。所以,只好跑到街上,给母亲挑选了这个镯子,母亲,你可还喜欢?”卫玠清澈的眼睛眨了眨,唇边的笑,宛如陌路梨花,璀璨明亮。
“吾儿有如此心思,让母亲甚感欣慰,母亲很喜欢,以后会日日戴着的。”王氏一听,嘴角微微向上翘了翘,手温柔的抚摸了一下镯子。
“母亲喜爱就好。”卫玠温声说。
王氏苦涩一笑,心内腹诽:她不记得有多少年了,也就只有玠儿记得她的生辰,老爷忙着恐怕今年又会忘记了吧!玠儿总是买些礼物送给她,虽不是多华丽贵重的礼物,但总是最贴心的。
王氏看了看卫玠,他的脸上总是挂着清雅的笑容,意态如风。只是,在那笑容背后却总藏着她看不清楚的情绪。她的孩子长大了呀!如果当年不是被歹人惦记上,得了如此怪病,只怕现在早已儿女成群。
王氏淡淡的扫了一眼卫煜,摆了摆手,示意卫煜站起来
卫煜身子微微颤了一下,似是含着无限悔恨和恐惧,生怕迟一下夫人就把他给赶出去。“谢谢夫人,谢谢夫人,卫煜以后一定会尽心照顾二少爷的。”
王氏见卫玠安然无恙,再看卫煜的额头,他也受了惩罚了,想必以后一定会尽心的。
“好了,玠儿,你以后出去记得跟母亲说一声,不要让母亲挂念。”王氏指着地上战战兢兢地卫煜,厉声说:“还有你卫煜,你也长点心,把我说的那些话给牢牢记在脑子里,这卫府不是在养一个不中用的东西。”
王氏抬起头,看向面前站着的卫玠,声音里带着一丝黯哑地责备,心里却如浪涛翻滚般。
卫煜自然知道夫人话里的意思,就是让他把少爷每天的事情时不时的过来汇报一下。
卫煜似乎不敢再多言语,垂着头默不作声,额头有鲜红的血珠滴滴答答地落下,跪着纹丝不动,“是,夫人,卫煜全都牢牢记在脑子里了。”
王氏揉了揉额头,目光微凝,声音带着一缕疲惫,“回去吧!想必玠儿你也累了,回去好生歇着吧。”
她的目光带着一丝隐藏着的无形压力射向卫煜,目光中的用意自然是不言而喻。
卫煜惶恐的垂着头站起来,后背的冷汗打湿了本就单薄的衣衫。
卫玠看着母亲那秀美面庞中的疲惫,心中的心思几番回转。他怎会不知母亲的用意?从小一出门,不管是明处还是暗处总是有人跟着他,这么多年过去,他早已经习惯。换做从前,母亲还会让他出门,在一年前发生那件事情之后,连出门都是奢求。
他最多的只有无奈,王氏是他的亲生母亲,王氏也是出于爱他。他也只能当一只困在家中的金丝雀,表面他一直装作不知,也许王氏心里多少会有点慰藉。
“那母亲好好歇息,玠儿就先回房间了。”卫玠请了请安,便走出去房门。
卫玠缓步往回走着,突然听见院子中两个侍弄花草的小丫头正在说话,他停下脚步。
其中一个年小的丫头说:“玉斓姐,要说,这夫人膝下儿女不止二少爷一人,可为什么夫人独独就对二少爷这么上心呢?”
玉斓愣了愣,“扑哧”一声笑了,“这你都不知道?坊间都传闻咱家二少爷活不过二十七岁,如今你算算!”
另外一个丫头挠挠头,不解的问:“玉斓姐,算什么啊?”
玉斓闻言,掩唇而笑,“真是一个笨丫头,今年咱家二少爷就是年二十七了,这都不明白,你真是……”玉斓笑着转过身,便看到不远处的卫玠,顿时大惊失色,“二少爷,你……”
“如果你不说,连我自己都快忘记了。”卫玠收回视线,丢出一句话,抬步离开。
玉斓一愣,连忙跪在地上,“二少爷!”
卫玠再不理会,脚步逐渐走远。
站在一旁的小丫头见卫玠走远,暗松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连忙去扶玉斓,“玉斓姐,你没事吧?”
“怎么会没事?”玉斓回头瞥了小丫头一眼。
小丫头笑着看了卫玠刚才所站的地方一眼,道:“玉斓姐,能有什么事儿?刚才二少爷不是都没责怪你吗?我看咱家二少爷脾气挺好的。”
玉斓站起来,愁眉苦脸,“那是你刚来不久,咱家二少爷……算了,算了,好好做你的事情,别乱打听。”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小丫头好奇地问:“咱家二少爷怎么了?刚才也没见他不高兴啊?你倒是说说呀!”
玉斓见小丫头疑惑地看着她,斥责道:“二少爷的心思也是你能胡乱猜测的?别以为二少爷没罚我们就算了,要想在这卫家呆的长久,就要管好你那张嘴,否则,你那条小命连在什么时候丢了都不知道。”
小丫头脖子一缩,立刻噤了声。
玉斓见小丫头乖觉不再问,心底松了一口气。她毕竟来卫府的时间久些,这名门世家的道理自然也是懂些,虽然二少爷的脾性看上去是温和,实则很让人捉摸不透。
记得年初,卫老爷的一个偏房云姨娘,从嫁进卫府十多年了,却一直膝下无子。因为温婉风韵,卫老爷对她一直是宠爱有加。
一年的光景中,呆在她房中的时间就有一大半。这卫府的人都知道,除了这卫夫人,就数这三房中的云姨娘最大,平时,下人对她也是毕恭毕敬,不敢有半丝懈怠。
谁知那日?在吃年夜饭时,这平常对卫夫人恭谨的云姨娘,居然对卫夫人说了几句揶揄的话,话里的意思很是不讨喜,话里的大意就是:“姐姐,你如今年岁也大了,说好听点啊,你在这卫府不过就是被老爷养着的一个管家婆,说句难听点的,你也不过就是替老爷生儿子、养儿子的工具罢了。昨晚儿老爷去我房里还说呢,说看见你这张树皮脸吃不下饭呢,人老珠黄莫过如此。姐姐,你哪日要是想老爷了,就派珠翠那丫头到我房里说一声,我让老爷过去陪你。不过,我这当妹妹的可要提醒姐姐一句,到时,姐姐定要把那张脸给好好画画,免得老爷看见反胃,吃不下去饭,再把老爷给吓跑了,那老爷可要到我房里,常年四季的不走了……”
一直闭口不言的二少爷居然回了句:“我竟不知这卫府的年夜饭,何时会允许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上桌?”要知道,这卫府的二少爷向来不管后院女人们之间这些争风吃醋的事情。在以前,不管她们怎么争斗,即便是牵连到了夫人身上,他都绝不会插手,谁知今日,居然会出声帮忙。
年夜饭桌上的事情传遍了各房,结果在第二天的清晨,一个仆人在后院柴房的水井中,竟然捞出了云姨娘的尸体,那摸样甚是凄惨吓人,自此,后院水井就被封住了。
卫府的下人对这件事情也都心知肚明。虽然二少爷性子温和,但这云姨娘已经威胁到了卫夫人在卫府的地位,毕竟卫夫人才是生母,二少爷会出手解决也是在情理之中。
他们这些下人自然也是心知肚明,心照不宣,所有人对此事都是三缄其口。对外界声称是云姨娘失足落井,之后这件事情便不了了之。
这些高大门深的家族向来如此,死几个人也是常有之事,而她们这些下人只要做到手脚勤劳,装聋作哑就够了。
玉斓想到这件事情,后背还是免不了冷汗沁沁,低头继续修剪院中的花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