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朝援军气势如虹,步步紧逼,突厥各部首领们都不愿与彭鼎辉指挥的邢军硬拼,给本部落带来不必要的伤亡,纷纷要求始毕可汗尽快撤兵。哪壶不开提哪壶,始毕可汗不胜其烦,猛然拂袖出帐,率少数卫骑驱马来到雁门城南的阿史那咄苾和阿史那思摩部驻地,与他们一起登上高地,观测敌情,共商军机。
始毕可汗眺望着南边若隐若现的征尘和杀气,开口问道:“依你二人之见,邢军大张旗鼓而来,是虚是实?”
阿史那咄苾想了想,答道:“或是彭鼎辉虚张声势,故布疑阵,以惑我军耳。”
“或是?”始毕可汗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道,“亏你用兵多年,竟不能判明敌情,如何克敌制胜?”
夹毕特勒阿史那思摩道:“可汗容禀,我大军敢于全力围攻雁门者,皆因邢朝内乱四起,仓促间难以调集重兵来援之故。然邢有秦汉之强,虽元气大伤,河东犹有胜兵数十万,段思廉、彭鼎辉有德于民,威望素著,以勤王之名,聚众数十万并非难事。虽有虚张声势之嫌,然此处峰峦丛生,乃兵家险地,我军深入塞内二百余里,敌中若有智勇之将,取捷径抄我之后,以木石垒断出塞之路,恐难全身而退。不可不慎重起见。”
阿史那思摩是突厥汗国缔造者伊利可汗曾孙,达头可汗阿史那玷厥之孙,咄六设阿史那吐罗之子。开皇末年曾被其祖父立为小可汗,统领郁军都山至金山之间的漠北铁勒诸部(包括薛延陀、回纥、仆骨、同罗部)。在大业初年的突厥内乱中,达头可汗和咄六设被始毕可汗的父亲启民可汗联合邢军打败,逃亡吐谷浑,他则被俘押送大兴城。史元爽为标榜开明,将其释放,赐绢帛五百段,命他在启民可汗麾下效力。年轻时的遭遇使他养成了低调勤恳的作风,兢兢业业,为始毕可汗重新统一草原各部立下了赫赫战功,积累起丰富的作战经验。加上其被俘之后阅读了大量汉学典籍,十年间竟成长为一位智勇兼备,博学多才的优秀将领,史称其“性开敏,善占对,始毕爱之”。然而由于他是个胡汉混血儿,长相奇伟,与阿史那部族人相差甚大,加之他的“前科”,只被授予“夹毕特勒”(亲王)的爵位,而不得担任统有军队的“设”。每有战事,或从其他设出征,或临时赋予任务,事毕收回兵权。因此,阿史那思摩空有大将之才,却一直没有独当一面统兵的机会。但即便如此,他依然恪守臣下之道,尽己所能为可汗出谋划策,毫无怨言。
阿史那咄苾也道:“彭鼎辉生平谨慎,必知虚张声势一旦为我所识破,即有覆军之虞,适得其反。但非常之时,铤而走险,亦无不可。虚虚实实,确难断定。”
我要的是你们的准话,结果说来说去,还是模棱两可。始毕可汗愈加烦心,沉思不语。
阿史那咄苾似乎看出兄汗的疑虑,便道:“臣有一计,彭鼎辉或是虚张声势,或是确有其实,一试便知。”
“如何试法?”
阿史那咄苾道:“可命千夫长始毕暗允率本部一千骑,连夜奔袭邢军前部。彼若兵少,必然退走。若攻击受阻,则实有其众。”
始毕可汗问道:“果有其众,又当如何?”
阿史那咄苾道:“夹毕特勒可选精骑三千,随后突入,扰动其阵势,彭鼎辉以为我军主力,必合重兵来围。臣率其余伏兵,随后掩杀。邢军纵有十万之众,可一鼓而破!彭鼎辉既败,邢军胆寒,雁门可不战而下!”
始毕可汗盯着阿史那咄苾自信的眼光,一方面惊叹他的智谋雄略,另一方面也暗自替儿子什钵苾担忧。弟弟如此厉害,又暗藏野心,万一自己百年之后,年轻的什钵苾可不是他的对手啊!
阿史那思摩道:“先发制人,素为草原铁骑所长。成败在此一战,若不能制敌,必为所乘!”
始毕可汗捋了捋胡须,沉吟道:“目下别无良策,便依你二人之言,速去点兵。”
三人计议已定,正要拨马回营,一道细微的利箭破空之声从身后飞入三人耳中。“可汗小心!”始毕可汗尚未反应过来,阿史那思摩已经闪电般地伸手将他按倒在马鞍上。“嗖嗖嗖”,三支利箭从他们头上飞了过去,正前方的一名附离卫士中箭落马。
“保护可汗!”阿史那思摩、阿史那咄苾迅速反应,一边招呼其余卫士还击敌人,一边抽出弓箭循着来箭方向连续射出八箭。但躲藏在丛林岩石间的对手并未中箭,而是以更加密集的箭雨回敬他们。眨眼之间,随扈的二十余名附离已有五人为保护可汗中箭身亡。
阿史那思摩、阿史那咄苾见地形不利,己方在明敌方在暗,不敢恋战,连忙指挥附离卫士们簇拥可汗向北撤去,同时向北射出鸣镝报警。两人亲率八骑断后,回击敌人。一阵“交火”,八名附离卫士又有四人中箭落马。十几条人影从树林、岩石间飞身而下,挥刀杀来。突厥将士接连放箭,刺客却个个身手矫捷,避过来箭,手起刀落,将剩下四名附离卫士全部砍下马去,围攻阿史那思摩和阿史那咄苾。两人抵挡不住,拨马急退。
刺客中领头那人大喝道:“休要走了阿史那咄吉(始毕可汗)!”
一声令下,一个条大汉挥舞长刀,两名少年各挺矛槊,三人奋勇当先,率人夺下马匹,紧追不舍,同时不断以缴获的突厥箭支实施“火力压制”,阿史那咄苾和阿史那思摩孤军奋战,箭支越射越少,眼见寡不敌众,只得仗着马快,加速撤离。待到援军赶来接应时,两人返身再战,对手却不知何时已经停止追击,消失在了他们的视野中。二人率军进入遇袭之处,满山搜寻,却不见邢军的一兵一卒。
头一回吃了亏却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阿史那咄苾愤怒地把弓摔在地上,咬牙切齿。阿史那思摩却下马拾起落在地上的地方来箭,看了一眼,递给阿史那咄苾,道:“刺客所射之箭轻而短小,乃轻骑、斥候所用小弩。此等弩箭制作精良,非邢军十二卫精锐不能得之。若所料不差,来袭者必是彭鼎辉部下斥候。”
阿史那咄苾道:“邢军来人虽少,却是人人用命,骁悍之极。若使彭鼎辉大军云集,并力死战,我军危矣。须得趁其初至,先发制人。今夜探明其前锋所在,火速击之!”说罢,与阿史那思摩一同回营,向始毕可汗一一禀报。
始毕可汗无力地摇了摇头,晃着手上一份鸿翎密报,道:“可敦来信,射匮可汗(西突厥可汗)起兵十余万,**勒诸部地(今阿尔金山以东,外蒙古西部一带)。乙失钵(薛延陀部首领)、契苾额真(契苾部首领)等人方才来帐,力劝本汗撤围北援。”
阿史那咄苾道:“胜败在此一举,岂容半途而废?铁勒诸部各怀异心,便由他去!我只用阿史那部数万精骑,歼灭彭鼎辉乌合之众易如反掌!”
“不可!”始毕可汗道,“众心不一,何以破敌?铁勒诸部若撤,其余各部必无心恋战!我阿史那部岂可独逞匹夫之勇,使他人坐收渔翁之利?”
阿史那思摩道:“以可汗之意……”
始毕可汗无力地挥挥手:“唯有稳住邢军,回师北援。否则战端一开,腹背受敌,其势危矣。传本汗命,以思摩统西线各部,咄苾统东线各部,今夜同时猛攻雁门。随即交替掩护,由西陉关、东陉关两路,连夜撤围,退出长城,返回草原。”
“兄长便甘心就此前功尽弃么?”阿史那咄苾不甘心,还要诤谏一番。始毕可汗一挥衣袖,厉声道:“吾命既出,不必多言!有违令者,斩!”阿史那咄苾无奈,只得和阿史那思摩领命而去。
入夜的雁门郡城下,围城的突厥大军火把齐举,战鼓擂动,十几万大军从四面八方向早已有些残破的坚城发动了大规模的攻击。在长期围困中体力得到了恢复的邢军将士们也鼓起余勇,奋力抵抗,再次打退突厥大军的一轮猛攻。
奇怪的是,突厥大军被打下去之后,没有像以前那样继续发动攻击,而是如潮水一般地退了下去。左翊卫将军大阴世师见敌军在撤退中秩序井然,又正值黑夜,没敢冒险出击,而是命令守城众军抓紧时间整修工事,救死扶伤,准备迎接敌军的再次进攻。
以进为退,始毕可汗确实不愧草原枭雄。然而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们要撤兵了,邢军却没有打算放过他们。在主力撤围后不久,邢军的两把开路尖刀,左骁卫中郎将吴信和校尉罗大刚便率前锋精锐兵分两路,如恶狼般地从背后赶杀上来。断后的阿史那咄苾和阿史那思摩回旗返鼓,率部接战。也是事有凑巧,两军鏖战之际,南风大作,吴信、罗大刚趁机指挥射手,向突厥骑兵发射大量火箭、火鸦,当先射死数百人。突厥马匹受惊乱窜,队形大乱。段婉曦趁机率侯世昌、段宗扬等本家勇士和上百骁骑奋勇突进,直取阿史那咄苾。彭鼎辉在后催动大军随后进击。阿史那咄苾、阿史那思摩抵挡不住,各部又多已撤走,没有后援,只得率部边打边撤,节节阻击,收拢人马,费了整整一夜,才稳住阵脚,掩护两路大军顺利北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