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叔是很聪明的人,一看我不跟他争了,就顺杆往上爬,长腿一跨和我并肩而站,那顶灰伞又回到了我头上。
帽子还没摘,遮挡住了部分视线,还憋着气也不想看他,就默默往前走。从寝室楼到校门,要经过一座长长的桥,这在大学校园应该也是不多见的。因为下雪,桥面上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桥沿上落着白茫茫一片,风景不同以往。
北方的雪,很狂野,随着风的方向肆意飞扬。漫天的风雪,和南方全然不同的感觉,这里下的并不浪漫。也只有草坪上那样正青春的人才会这样笑着叫着,半个天空都飘扬着他们的声响。
已经穿得很多了,但北风一吹,依旧冷的瑟瑟发抖。
“冷?”
刚听到古寂的问话,下一秒,手就被他抓进了大衣口袋。很神奇的是,他竟然一点都不冷,手掌的温度那样合适。就像一块冰掉进了温水里,慢慢融化。手肘那个地方已经冻地生疼,一接触到温热,一时间感觉更强烈了。
他捏了捏我的手,声音很无奈:“怎么这么冰?是不是衣服穿少了?”
我看了看自己的装扮,已经裹得像只熊了,他还说我穿的少?
“这边有暖气是没错,但到了室外就不行,以后出门衣服多穿一点。”开始说他的经验之谈,“南北方差异真挺大。在南方第一年过冬的时候,我也被冻个半死,那种刺骨的冷到现在还记忆犹新。好在有空调,不然就开不了工了。”
回想一下,还真是,他在中学门口的奶茶铺简直四季如春。冬天空调夏天更空调,温度常年都在20度左右。我见过他穿得最多的时候也就一件毛线衣加一件衬衣,已经是最多的装扮了。
想着就说了一句:“铺张浪费!我们那儿哪有人冬天开空调的。”
我说的绝对是真的。除了大商场或是不差钱的家庭,很少有南方人会在冬天开空调。像他这样经营着一家小小店铺,却毫不在意整天开着空调的少之又少。想到这儿,曾经生意那么好的原因又多了一条。
他好脾气地说“是是是,我铺张我浪费”,毫无原则,因为他冷落了我。
雪越下越大,路上的人也都行色匆匆,要么赶着出校门约会,要么赶着回寝室窝着。这两天也是约会好时辰,平安夜圣诞节,商家们发家致富的好时机。
快到校门口的时候,我问:“去哪里吃饭?现在这种时间,会不会人满为患?”
我当然一边走一边问,但他却招呼没打停住了脚步,我的左手还被他拉着,按着运动定律,我就被他拽了回去。
“怎么了?”
我沿着他的目光看去,前面就只有一个只看背影看不出年纪但却气场非常奇异的男人。他穿着很特别的大衣,像是动物毛做成的,我认不出来。给他打伞的是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小伙子。这么冷的天,也就穿着硬邦邦的军装,连帽子都没带,顶着干净利落的板刷头,毕恭毕敬。
那个男人身形消瘦,已经穿着这么厚的大衣,也还是单薄地可以,风一吹就能吹走的样子。步伐并不矫健,但背脊挺得直直的。
这人的存在感太过强烈,以至于我都忽略了周围的人。如果我没认错,在一边小心翼翼陪着的应该是我们学校的某位重量级领导。
但这关大叔什么事?
我抬头看他,帽子一塌,眼睛都被遮住了。在我和帽子做奋力搏斗的时候,却不想被大叔松开了握着的手。
心里凉凉地闪过一个念头,旋即被压了下去。摘了帽子,视野终于恢复正常之后,发现那个男人转过了身。
已经上了一定年纪,面相很沉稳,积淀了岁月的痕迹。倒不是说长相有多老,相反,五官长得很好看,是中国传统男士的帅,散发着成熟男人的魅力。但他面色不好,几近苍白,没有血色。头发一半是白的,虽然那个小哥给他撑伞撑得很用心,无奈风雪实在太大,还是染上了好一些白雪。置身漫天雪花里,他已经要和雪花融为一体。
学校主任大概是送他上车离开,只差临门一脚,又出现了意外。
我忽然想了起来,想起了这个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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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小学还是大学,都会有宣传栏这个东西。我见过学校的宣传栏,上面列着一些优秀教师、教授名单,面前这位也在其中。而其实我更有印象,是学校网站关于他的内容,页面上挂着这位大名鼎鼎的教授的照片及经历。
他是当今国画界首屈一指的大师,更是多少学生挤破头皮想要摆在其门下的老师。我对绘画艺术界并不关心,但这不妨碍我知道他。
早在我进入这个学校之初,下课的时候就听到过关于他的八卦传说。据说,他和美院的那群人关系并不和谐,所以没有去那里任教。至于为什么会到我们学校来偶尔任教,据称是因为学校领导卖力挖过来的。学校在美术这一块有所欠缺,总得找一个能镇得住场子的人。田影,就成了不二人选。
但我现在好奇的是,为什么他好像在审视我。
没等我捋顺思路,一向眼高于顶的大叔却朝那人走了过去。而且,他没有带着我。把伞塞到我手里,扔下我一个人,自己走了过去。
我呆在原地,僵硬着身体看着他们。
距离并不远,以他的步伐,几步路就到了。那个撑伞的年轻人应该认识古寂,给他敬了个礼,问候他:“古先生。”
主任竟然也认识大叔,还反过来向大叔问候了一句。唯独田影教授动也不动。他比古寂矮了一点点,气场却丝毫不差。
“爸。”
“咳咳……”田教授刚要开口说话,却被风雪呛到,捂着嘴咳嗽了一阵,才回应他:“打算去哪儿?今天回不回家?小木一直缠着你妈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古寂又站直了一点,态度很恭敬:“今天就不回去了,明天吧。”
田教授的视线越过大叔,冲我看过来。我没想到这人竟然会是古寂的父亲,正震惊不已,接下来的话更让我回不过神来。
田教授说:“你带那个小姑娘一起来吧。今天家里请了客人小聚,你不去,小木又要闹。”
我看到大叔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邀请吓了一跳,我猜他本能地想要反驳,但过了几秒,听到他说:“是。”
“你叫一下吧,我先上车。”
他们的对话一字不差地进了我的耳朵。车就在校门口停着,田教授走的时候还给了我一个微笑。主任陪着他到车边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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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惊胆战地坐到了车里,主任还陪在车外。直到汽车驶进了马路,远远地还能看到他小小的身影。以前很看不惯谄媚逢迎的人,现在却觉得能做好这件事也着实不易。
田教授既是学校老师,又是大叔名义上的父亲,这两重角色让我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喘不过气来。正襟危坐,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这大概是幼儿园之后就再也没有做过的姿势了。
车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的味道,幽香暗暗,闻着让人好受了些。我看出来田教授身体似乎不健康,一上车来又咳嗽了一阵。
大叔关心他,问:“您身体不好,以后少出门一些吧,学校的工作能不接就别接了。”
田影笑,他的声音也幽幽暗暗的,中气不足,但很温柔:“我也想退了,往后的时间就待在家里多陪陪你母亲。哎……”
语气一转,有了点长辈的样子:“你也不想接我的班,俞家的就更不用说了,他迟早得混官场。哎……这一辈子就两个得意弟子,你真的不想画下去了吗?”
大叔半天没有回答,最后蹦出一句:“您让我再想想吧。”
田影点头,又考虑到我在场,安慰我说:“小姑娘别紧张啊,家里都是年轻人,你们聊你们的,不用管我们这些大爷大妈。”
我心说,哪儿敢管您叫大爷啊?说什么别紧张,怎么可能?我觉得刚刚在雪里走都没这么拔凉拔凉的感觉。有一句广告词特别适合我现在的心情:透心凉,齐分享。
不过话说回来,被他一提醒,我总算知道大叔的本业了。原来还真的是“艺术家”。那可真是真人不露相,失敬失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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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教授似乎很容易累。坐在车里的工夫,已经半闭着眼昏昏欲睡。那个警卫小哥坐在副驾驶眼观鼻鼻观心什么都不看。
一路畅通,停了车,下来之后被大叔家的格局给震惊了。
仿古的中式建筑,这应该是古代什么王爷什么王爷遗留下来的宅子,暗红的木门,黄铜的门把,门口还有两只张牙舞爪的石狮。刨去停着的汽车,就像穿越回了古代。
雪已经下的铺天盖地,落在古色古香的宅子里,比电视里拍出来的还要美上几分。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进了院子,墙脚就长着好几株梅花树,正傲立枝头独自胜芳。院子里都是些花草,覆着皑皑白雪,就是一副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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