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O年八月十五日，是毛佳禾大学毕业后到工厂报到的第一天。
时令虽已进入立秋，但在“秋老虎”的肆虐之下，天气依旧闷热，午后又下了些零星小雨，潮湿的空气几乎能拧出水来，有一种让人难受的粘腻。
在食堂用过晚餐后，毛佳禾便去工厂的浴室冲了个冷水澡，洗却些许烦躁和闷热之后，感觉清爽了些，心情也舒畅了些。佳禾回到宿舍上床躺下，他看着屋顶，若有所思，神态也有些迷茫。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屋内回荡着清脆的蛐蛐声，周围的田野里不时传来一两声蛙鸣。佳禾思绪万千，如烟往事浮现在眼前。
佳禾出生于江南省北部的水州市大湖县禹山乡南头村。村中树木郁郁葱葱，白墙青瓦掩映其中。村边绿水环绕，水面漂浮着三五成群的鸭与鹅，悠然地拨划着清澈的河水，叫唤声此起彼伏，别具江南水乡的韵味。
一九八六年七月底的一个下午，佳禾在村委会用手摇电话机打电话给班主任史老师，得知他的分数上了本科录取分数线之后，心怀喜悦，同时也有些遗憾和惆怅。喜的是他的分数超过了本科线十来分，遗憾的是英语考得差了些，惆怅的是自己家境贫寒，大学四年的费用怕是难以为继。带着这种复杂的心情，佳禾回到了家。
村南那三间白墙青瓦且有些破旧的平房，便是他的家。用石灰草浆粉刷的外墙，有几处已经剥落，露出了里面的泥墙。
房前用竹篱笆围了一个宽敞的庭院。庭院的前面，是一条蜿蜒至村两头的土路。土路的另一侧，便是一条清澈的小河，河水缓缓地流淌着，河面倒映着垂柳婀娜的身影。时值盛夏，骄阳似火，几个小孩正在河中游泳嬉戏，不时传来清脆的笑声。
院内东首栽有几株梅花树，南端靠近篱笆墙的石台上，摆放着十来盆梅花盆景，一群芦花鸡正在树下啄着菜叶。梅花树是爷爷年轻时种下的，有些年头了，枝干如成人的手臂一般粗。那些梅花盆景，被爷爷修剪得错落有致，枝干虬曲，身姿苍古，虽饱经风霜，但不改其铁骨铮铮、坚忍不拔的品性。
屋内是不甚平整的泥地，光线有些暗淡。家具是普通农居中常见的几样：一张饭桌，四条长凳，两把竹椅，两铺木板床和一只旧衣柜，除了电灯，不再有其它的电器。家中虽简陋，但主人素来喜欢干净，屋内倒也整洁清爽。
爷爷戴着老花镜，正帮邻居写新居落成用的对联，见佳禾回来了，便搁下手中的毛笔，取下老花镜，随后从桌上拿起茶杯，替佳禾倒了凉茶。
天气炎热，佳禾唇干口燥，接过凉茶后一口喝干，弟弟佳黍递给他一把蒲扇。听佳禾说他的分数上了本科线，爷爷和佳黍都很高兴。爷爷欣喜地对佳禾说：“十年寒窗苦，一朝扬墨香。”
大叔父和二叔父估摸着今天应该有消息了，这时也过来串门。两人听到喜讯后，也是喜形于色，甚是开心。
爷爷摸出一块钱，让佳黍去买包带嘴的烟。大叔和二叔关心地询问各门功课的成绩，佳禾一边沏茶一边耐心地回答着。
爷爷坐在饭桌的上首，用一根细长的竹烟杆抽着旱烟，脸上露出淡淡的喜悦，不时透过眼前的烟雾看了佳禾几眼，眼神中透着几分疼爱、几分赞许。佳禾的成绩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原本觉得有把握考上大专，没想到会超过本科线十多分。这年头，能考上中专就很不错了，何况佳禾还考上了本科。
感受这意外之喜，爷爷打心眼里为孙儿骄傲。不过这份喜悦又带着些许骄傲的心情很快被忧愁和烦恼冲淡了。佳禾上学的费用，去哪里张罗？四年的本科，需要长期用钱，以现在的家境，哪来的经济来源？
佳禾察觉到爷爷的脸色有所变化，变得有些凝重，眉头也紧锁着，知道爷爷在为钱发愁，他心中的愁绪再次涌了上来。
大叔看着不作声的爷孙俩，自然明白他们在想些什么，便宽慰道：“爸，佳禾，上学的费用你们不用担心，大家都省一省，多想想办法，总会度过这个难关的。”二叔跟着道：“是啊，哪怕是借钱也要让佳禾读完大学。”
佳禾知道大叔、二叔的家境也很困难，见他们这么说，心里甚是感激：“谢谢大叔，谢谢二叔，又要让你们多费心了。”
大叔说道：“佳禾，自己家里人，客气什么？我跟你二叔会尽力的。”
爷爷吸了一口烟，把烟斗往鞋底上敲了两下，磕出了里面的烟灰，随后说道：“佳禾，你莫多想，先把眼前该做的事情做好，一步一步地来，船到桥头自然直。”
二叔转移了话题，看着佳禾说道：“我们佳禾不简单，从小学到高中，学习都很自觉用功，成绩一直都挺好。”
爷爷接着说道：“自觉用功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被家境所迫。像我们这种穷苦人家的孩子，想要有所作为，考上大学也许是唯一的途径。”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大叔和二叔在佳禾家草草地用了晚饭，便各自回家了。佳禾洗完了碗，佳黍扫完了地，一家三口围坐在饭桌旁。
爷孙仨聊了一会儿家常后，爷爷对佳禾说：“佳禾，早点睡吧，明早还要去学校哩。”说罢就起身走向里间卧室，又似想到了什么，便回过头来说道：“佳禾，按理来说你考上了大学，该摆一场谢师宴谢谢老师们，只是我们的家境老师们也了解，怕是做不到了。明天跟老师们说说，希望他们谅解。”
佳禾恭敬道：“爷爷，我会向老师们解释的，您也早点睡吧。”
佳禾和佳黍睡在用长条凳搭起来的木板床上。佳黍跟哥哥聊了几句，很快就入睡了。佳禾辗转反侧，直到半夜才昏昏睡去。
第二天一早，佳禾匆匆吃过早饭，便向邻居家借了自行车，骑了十几里路，来到了红星高中的教师办公室。
佳禾是第一个到校的上榜生。叶校长、班主任史老师、语文陈老师都在，佳禾的到来让他们异常高兴，纷纷起身迎了上来。
叶校长爱怜地拍了拍佳禾的肩膀，史老师拉着佳禾的手让他坐在身边，陈老师则为佳禾端来了凉开水，又把电风扇转过来对着他。
佳禾望着三位老师，心中甚是感激。叶校长教佳禾政治。有两个学期佳禾家里实在困难，交不起书费和学杂费，是叶校长自掏腰包帮他交了费。
班主任史老师教佳禾数学。佳禾数学成绩向来很好，史老师对佳禾极为喜爱。看到佳禾伙食很差，怕影响他正在发育的身体，史老师就隔三差五地从教工食堂买些好菜给佳禾，更不消说平时口头上的鼓励和关怀了。
陈老师教佳禾语文，和叶校长是夫妻。佳禾语文成绩不错，作文写得很好。陈老师私下里为佳禾开了不少“小灶”。这次高考佳禾语文得了高分，陈老师功不可没。
高考志愿在考前便已填妥，史老师交代了一些今后应该注意的事项。佳禾想起昨晚爷爷的叮嘱，便略显尴尬地说了“谢师宴”的事。
听佳禾说完，叶校长摆了摆手说道：“佳禾，你的家境我们都了解。你转告爷爷，别为这事糟蹋钱，好钢要用到刀刃上。这次你为学校争了光，就是对我们最大的感谢。”
史老师接着说道：“佳禾，现在正是‘双抢’时节，家里挺忙的，你就不要考虑这些杂事了。”
佳禾点头称是，也不再多说什么，心想等今后再谢师恩吧。
陈老师拿着水瓶要为佳禾添水，佳禾忙从陈老师手中接过水瓶，先为三位老师续了水，然后再给自己添上。
陈老师看了佳禾一眼，问道：“佳禾，爷爷的身体还好吧？”
佳禾恭敬地回答道：“谢谢陈老师，爷爷的身体很好。”
叶校长跟着说道：“佳禾，爷爷真的不简单，在如此清贫的家境下能培养出一个大学本科生来，一般人怕是做不到，今后要好好孝敬他老人家。”佳禾点头应承着。
上了分数线的同学陆陆续续来到了学校。佳禾热情地跟同学们招呼着，又从陈老师手中接过热水瓶，为同学们倒水泡茶。办公室里顿时热闹起来。
和老师同学们交谈了一会儿之后，佳禾见时间已不早，他还要赶回家忙于“双抢”，便和老师和同学们告别。叶校长、史老师、陈老师就起身送佳禾出来。
路上，叶校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纸包给佳禾：“佳禾，这是我和你陈老师的一点心意，请你收下。”
史老师也掏出一个红纸包，递给佳禾：“这是史老师的一点心意，你收着。”
佳禾见状赶忙摆手：“佳禾平时已经让您们费了不少心了，这怎么行呢？我不能收。”
叶校长说道：“佳禾，你一向刻苦勤奋有志气，希望你不要辜负大家的厚望。”
史老师拉着佳禾的手说道：“佳禾，老师们手头上并不宽裕，能帮你的也只能是这些了。”
陈老师走过来整了整佳禾的衣领：“佳禾，你家境困难，老师们照顾的只能是你了，其他的同学怕是照顾不来了，你就别推辞了。”
见佳禾执意不收，叶校长立马拉下脸，怒道：“男子汉婆婆妈妈的像什么？不嫌少的话就给我收下。”
佳禾知道不收下是不行的了，就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深鞠一躬：“多谢三位恩师。”
三位老师一直将佳禾送到了学校的大门口。佳禾眼中含泪，再鞠一躬，随后依依不舍地与老师们告别，骑车回家。
回到家中，佳禾向爷爷说了学校的情况，又从口袋里摸出两个红纸包，将来由经过细说了一遍。爷爷听罢，沉默一会儿，随后叹道：“佳禾，师恩不能忘。”
两天后，佳禾到县城参加了体检，一切都正常。回家后，佳禾陆续收到了几位要好同学的来信，约他八月底去县城聚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