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1 / 1)

腊月二十中午,放学的荣祥举着一张纸片飞回来,离家门老远就大呼小叫地喊:“娘,娘,娘。”这是自荣贵出走以来,家里出现的最高声音。之前家里恨荣贵、想荣贵,怕惹娘伤心,个个做事悄无声息,不敢高声说话。今天祥子咋咋呼呼这么大声儿,谁给了他熊心豹子胆了?荣福从屋里出来正要呵斥他。荣祥早冲进了西屋里。荣福娘正在里间屋和面,听见五子高声喊娘,以为又发生了啥不好的事,心里一抖,双手粘满了面,惊慌地直起腰来,还没来得及问,荣祥就囔开了:“娘,快看,汇款单,老师说的,能换钱。”

荣福、荣兰凑过来,他俩都不认得字,荣福娘根本就不知道汇款单是个啥玩意儿。嗔怪着荣祥说:“从哪儿捡的?咋不交给你们老师。”

荣祥显出极不耐烦的样子,但又不得不诲人不倦,他指着上边的字说:“嗳呀,你们咋连个汇款单也不懂呀。”──其实他也是听老师给他说了半天才懂的──“看看,这是俺二哥,佘,荣,贵。这是二哥给咱们的钱,三十块呢。这不明明写着的吗,叁拾元正。”

“啥?你说啥?荣贵?贵子,在哪儿呢?啊,哪儿呢?”荣福娘慌忙把双手的面在衣服的前襟上胡乱一擦,一把抢过荣祥手里的纸片,在荣祥刚才指的“佘荣贵”的地方搓摸,要拔云见日似的想在上边看见荣贵,又象要抹掉索罗门的咒符,好让荣贵蹦出来。

荣福说:“祥子说不清,还是我把梅子叫回来吧。”

“我去,我去叫二姐。”荣祥生怕别人抢了头功似的说着就跑了出去。

“慌死你!在芳子家,听见没。”

荣祥早跑出院门了。

荣梅回来时,她娘已攥着汇款单“儿啊、儿啊,你咋不回来呀”哭喊千遍了。荣梅看了说:“这是我二哥从山西汇来的,你们看,这上边写着山西省平溪县,这里还写着‘我一切都好’。”

“啥?贵儿他在山西,咱们快去叫他回来呀,荣福,你明天就去叫他回来,他孤单一人在外头,怎么活呀。我的儿呀,我的傻糊涂的不透气儿的儿呀。”荣福娘说着又哭起来。

荣福劝他娘说:“娘,你先别哭,这下咱们起码知道他在外边还活着,过得可能还好,要不咋还往家寄钱呢?”

“他的钱是从哪儿来的呢?他咋挣得这钱?”

荣梅说:“娘,你别耽心我二哥,我想二哥他绝对不会做坏事的。”

“梅子,你再看看那上边,是啥地方?”

荣梅把汇款单的上下左右看遍了:“就写了个山西省平溪县。”

“这咋找他呢?”荣福紧锁眉头发愁地说:“这平溪县在哪儿呀?就算找到了,又人生地不熟的,平溪就算是个小县好不好,那也不好找哇。”

大家都沉默不语。

荣梅想了一想说:“娘,要我说,咱别去找俺二哥,你想呀,二哥是因为不愿在这个地方才走的,他要是想回来,他手里有了钱,他还能回不来?他也不想让咱们去找他,他要是想让咱们去找他,他就把地址写得清清楚楚了,等着咱们去找他了,他现在不告诉咱们确切的地址,这就是说二哥的心里还有个疙瘩。我想,二哥的可能是在外边混得手里有了俩钱,又惦记家里,又不想记咱们找他,这才含含糊糊地写了地址把钱寄了回来。”

“我的傻成石疙瘩的儿子呀,还不知他在外头吃多大的苦混得这俩钱呢?你就永远不打算回来了?到死都不见见你娘了?”荣福娘哭得气不成声。

儿女们一齐劝,才把娘劝得慢慢不哭了。

荣福娘静静一想:梅子说得对,贵儿是不想让我找他。唉,现在知道他还活着,还说一切都好,谁知他好不好呢。唉,也罢,总比啥信儿也没有强。

荣梅到县城的邮局里,把三十元钱取出来交给她娘时,荣福娘又真切清晰地感到了远方儿子的存在。拿着这三十元钱,她又泪流满面了。

荣福娘要把这三十元钱交给荣福,荣福不要。因年终队里分红了,他手里现在也有几十块钱。荣福娘也不舍得把这钱交给荣福,她不是个爱财的财迷,她觉得,拿着这钱,就象她抓住了儿子一般。就好象她不小心在狂风中放走了一只线绳不结实的风筝,她不敢用力,怕一用力线绳就会拉断,风筝就会永远地飘走,她只能惊恐地紧紧地抓住这根线,留住她所喜爱的。她看着这钱思索下去,似乎就能想象得出她的贵儿还象从前一样在她面前喊着娘。

晚上,孩子们都睡了之后,她拿了半截红蜡烛,走到院子里的天爷台前放下,擦着火柴,把那一小点的火焰移向蜡烛头,火焰在蜡烛黑色的捻子上一跳,便将捻子引燃了,慢慢地燃了起来,光亮迅速扩大,又突然暗了下去,去把那蜡烛溶化了一些油,蜡油接应上来,火焰慢慢燃旺了。冬夜里,寒冷包围着这一小点点的光,好象要把光和热都压缩围困到那一小点点的火焰里。可是光依然逃出来,在院里制造了许多零乱的黑影。她把天爷台上面的东西收拾下去,细致地打扫干净,然后,从里间的瓦缸里挖了一碗谷子,放在天爷台正中。又从做饭小屋的灶爷板上拿下一小把香,这把香还是浩启死的时候,要在灵前点的时候买的,到现在已有两年多了,不知是否还能点着。她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几乎又是诚慌诚恐地从这一小把香中抽出三根,要知道,抽香时,香断了是很不吉利的。她捏着香的一端,另一端散开来,抖抖颤颤晃动得历害,不知她的手和香那个在打颤。她把三根晃动的香头缓缓移向摇曳不定的红烛火焰,终于点燃了。空气中马上弥散了一股特殊的香味,这香味是神仙和先人们闻惯了的。她一根一根插进那碗谷子里,直到她确定香牢靠了,不倒了,她才松开手。从三星忽明忽暗的燃着的红红的香头上,升出了缕缕白烟。风是烟的天敌,发现了,马上扑过来,迅捷把三缕白烟吹散,冒多少吹多少,均无影无踪了。

荣福娘跪下去,双手合十,举于脑前,开始了她的祈祷:上苍在上,我佘门张氏,从小虽说家里富裕,可也是个自小没娘的苦命的丫头,自嫁到佘家之后,与丈夫男耕女织,本分守规,先后为佘家添了六男二女八个孩子。不知我那世造下的罪孽还没了结,今生带到了世上,来连累我的孩子受穷遭罪。我那二儿荣贵,一时糊涂,他犯了错误,是我张氏管教儿子不周,老天爷要惩罚就重重惩罚我好了。贵儿是个好孩子,我相信他今后会好好改正,走上正道的。如今我的贵儿在山西,祈求上苍老天爷看在我的儿子无父教诲的份上,无论如何保佑他平安,让他在外身上好好的,没病,没灾,知冷知热……院里静如天籁,密布繁星的如阵列的仙班,是否在倾听尖世的祈愿?

荣福娘祷告完毕,合十的双手举过头顶,然后放下来,分开来扶在地上,弯腰把头低下去挨在地上,如此三拜。要起来时,不料腿已跪麻。这时,一双手用力来搀她,她扭头一看,是荣兰,荣兰已泪流满面,娘的心思,女儿怎能不知呢?她刚才不敢打扰娘,于是跪在娘的身后,一起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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