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1 / 1)

坦荡无垠,望无际的华北大平原在向南延伸的时候,微微跌宕了下,便在这里形成了道坡岭,就象平滑的肌肤上隆起的条筋脉,高低起伏,蜿蜒在华北大平原上。在这道坡岭的臂弯里藏卧着个小小的村落,名叫落赵堡。说起这个小村的名子,古久得与战国时代有关。相传战国时期四君子之的平原君赵胜曾战死在这里。村子的西北,翻过坡岭,有座已经过千百年栉风沐雨的大土堆,就是平原君赵胜的墓。向南距墓十丈有块约丈余高的石碑,碑的正面有六个遒劲的大字——赵平原君之墓;碑的顶部,对称雕刻着两条飞龙,龙身隐现云中,似在云中翻腾,碑底有石龟相驮;碑的背面有文字,但岁月的风刀雪剑已使碑身裂纹交错,难辩文意。此时是九七五年的暮秋,寒风已着手横扫落叶,坡上的柳树和杨树,在秋风的吹拂下,黄叶纷纷,漫洒着推销冬天的宣传单。中午的天空湛蓝得让人迷醉,极目望去显得是那样的高远、辽阔、神秘。空中平贴着的片片白云,薄如蝉翼,宛如九宫仙女熨过的无缝纱衣。村外四野无人,空旷寂寥。

忽而,有缕锁呐哀怨的吹声,伴着落豆般的鼓声,似乎从浩渺处生出,传了过来,那声音细若游丝,绕着弯儿地飘忽着,时有时无,时断时续,让人抻了耳朵屏住气息才能听见。过了会儿,声音陆续赶来,渐成串稳定下来,徐徐在耳畔飘着。又阵风儿刮来,好像只无形的手,把这声音猛然抓住,扯得细长细长,渐渐扯走,远了,又没了......接着风儿越过缓坡,跟人戏耍似的,又把声音送来,并且越来越大,还夹杂了嚎天动地的哭声。又阵急风,刹那间,声响都齐赶过来,锁钠声,鼓声,哭声,喊声塞满耳管,震耳欲聋。

寻声向坡顶望去,大把纸钱冲上半空,随风纷乱地飘落。坡顶长出两个人头,个鼓动腮膀吹锁钠的和个目不旁视打鼓的人出现在了坡顶。随后,三四枝雪柳的顶尖颤微微地挑着几绺白纸条儿,迎风飘舞着,从坡顶上冒了出来。紧接着,花圈顶端的纸蝴蝶也翩翩飞出。不多时,群披麻带孝的人哭声振天地晃动在了坡顶。这队人后边跟着辆大马车,车上拉着口漆黑的棺材,棺材上趴着哭得哀哀欲绝的死者的亲人。马车的后边还有些步行的人,有的是帮忙送葬的、有的是看热闹的,老婆子们、小孩子们,大呼小叫,里里拉拉地绕过坡顶向墓地这边移来。

这个死者是落赵堡村人,名叫佘浩启,是个四十岁的老头,说他是个老头,是因为他在活着的时候,弓腰弯背、干瘦如柴,头发花白,满脸皱褶,的确象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儿。他四十多岁的生是极其平凡的,找不到让人格外记住的事迹,很平平常常了辈子。但有时候,平凡也会被称作伟大。就如些英雄人物,生前有再多的英雄行为也不为人所知,但献出了生命,人们便从他最后的英雄事迹说开去,挖掘出许多表现英雄高尚品质的故事来,不死不行。平凡的佘浩启死,便也有人从他平凡的生中找几件值得提提的事迹,如同给有地位的人写悼词去查看他的档案中的大事样。想来想去,结婚在佘浩启的生中算是件大事,往后,那就是他跟老婆就象优良品种的瓜,气生了八个孩子,六男两女。

佘浩启的父亲倒是有过段富裕史,因此,土改时被划为中农。他父母整日时里烧香磕头、求神拜佛,终于感动了上苍,中年才得了他这么根独苗儿,视为上天恩赐的宝贝。可是,这个佘浩启从小就生得单弱,三天两头地生病,好像上天讨厌了老两口子整天烧香磕头时罗里罗嗦的哀求,随手拈了个不成用的病鬼扔下来给他们。浩启的父母把疼爱耗尽用完,好容易才把他拉扯成人。

浩启长大,老两口子抱孙子心切,早早地给他娶了媳妇。第个孙子荣福出生之后,老两口子整天乐得合不拢嘴,抢着抱这个佘家大树上长出来的嫩芽儿,好像有了孙子,佘家从他们身上延伸出的血脉,又将往后延续很长,又有了望不到头的希望似的,过日子的心劲儿又增了许多,可惜力不从心了。等到孙女荣兰出生之后,老两口子简直心花怒放了,但他们却都衰老成对弯曲的大虾。枯干的手摸摸小荣福的头,摸摸小荣兰的脸儿,开心地守着自己的孙子孙女,幸福和满足的笑容荡洋在他们的脸上。荣贵、荣梅出生后,老两口子看见自己孙子孙女满堂了,便含着笑,错前错后撒手人世,化蝶西去了。佘浩启年之中办了两桩丧事。

在伟大的社会主义建设需要更多建设者的时代里,浩启和媳妇不由自主接二连三地生起来,老三荣喜,老四荣发,老五荣祥,老六荣庆,等到把荣庆生出来,佘浩启已是快把筋累断的人了。

那时候,地里的庄稼都是跨长江、过黄河、放卫星地虚报产量,女人的肚子却是实事求是的高产,从不弄虚作假。佘浩启的老婆生了老四荣发后就不愿再生了,尽管多子多福还是当时人们时髦的追求,可这么多孩子实在没东西给他们吃,这是摆在眼前的现实问题。怀荣祥和荣庆时,她就把鼓着的肚子往缸沿儿上压,妄想把孩子扎出来扔掉,可惜不能结束小生命,小生命在肚子里照长不误,就象种到地里的种子就要发芽生长样。直生了六儿荣庆,才算终于打住了。

家子,两个大人八个孩子,十张嘴,在贫穷得用野菜、树叶、树皮充饥,把棉花壳当高级营养品的年代里,佘浩启和老婆就如两个大饿鬼带着窝衣不蔽体嗷嗷乱叫的小饿鬼。浩启老婆极尽女工能事,把所有的布片都连缀到孩子们的衣服上,缝补得象老和尚的百纳衣。晚上,大小十口子人挤在个大土炕上,有头朝里的,有头朝外的,各随其便,你压我,我挤你,满满的炕人。佘浩启和老婆每天收工回来,几乎要累瘫了,要把每个孩子照顾周到,那真是件难事。

有年的夏天,荣发跟着看瓜的老耿头在瓜地草棚子里睡了夜,佘浩启和老婆竟然夜不知,第二天荣发说还要去地里睡,才恍忽想起昨晚好像是少了个孩子。因为孩子多,浩启老婆操心出力,整天手脚刻不停地来回奔忙,经常累得不成个人样子,衣服破了不补,鞋袜脏了不洗,头发散乱,满脸灰土,眼窝深陷,额鹳突出,要是晚上冷不丁地看见她,都有点儿吓人。佘浩启这几年也被苦日子压得背也驼了,腰也弯了,腿也成罗圈形了,病病歪歪的,咳嗽起来,哼儿喽带喘,好会儿直不起腰来。

佘浩启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只会种地,没什么别的能耐和手艺。为这窝子的孩子,他在队里只有拼命地做活儿。只要能多挣工分,不管脏活累活他都抢着干。孩子们小的时候,全家只有他和老婆算个整劳力,每天能挣十个工分。他们两口子挣得工分倒不少,可分的粮食全家十口子人吃,便显得僧多粥少了。为了多挣工分多分粮,大儿子荣福、大女儿荣兰根本就没上学,从小就跟着他们在队里做工。按规定,十八周岁的年轻人做天工才给十个工分,十八周岁以下的做天工只给五分。老两口子苦熬着日子,盼着孩子们长大。好不容易荣福、荣兰每天能挣到十分了,家里分的粮食多些了,可是下边的几个孩子也长大了,饭量也增加了,全家人年比年吃得多。佘浩启每年都得向队里借粮,否则过不了春荒,年比年借的多。穷困成为这个家最为显著的标记。

象架经常超负荷运转的机器,拼命劳作的佘浩启,为了生存,为了孩子,超支了过多的生命,还是中年三十多岁的他,看上去已有老人象了。他的身体本来就常有些毛病,加上每天繁重的劳动,吃不饱,穿不暧,过日子操心发愁,三十七八岁的时候,便不时地咳嗽,慢慢又添上了心疼气喘。村里有个老中医叫李明珍,曾劝他早些治治。他也曾咬着牙买了几毛钱的甘草片吃了,好比尺把长的伤口只擦上点儿红药水儿,哪里管用?因此,他的病时轻时重,根本没有除根儿。可那里总有钱吃药呢?浩启也就不再乎了。直到有天,他在地里做工时,心疼上来,突然晕倒在地里,才到县城医院透了下视,原来他患有严重的肺气肿和心脏病。给他看病的医生见他又穷又瘦,说药也不用吃,回去歇着吧。佘浩启听了医生的话,彻底丧失了再活下去的信心。李明珍送给他几剂中药,也是死马当活马医的意思,吃了也不大见效。到后来,病情逾加严重,饭量大减,瘦得可以做骨胳教学的标本,看见他那张脸,就让人想起农药瓶子上的剧毒标记。幸亏他气管不通,喘息声大,要是没这点活泛气儿,准会以为几十年干尸又乍,看他眼晚上要做恶梦。有人开玩笑说,老浩启露出鬼相来了。地球大气好象不够他吸,喘起来的时候,不顾切地弯着腰,双手扒着胸前的衣服,脸憋得紫胀,嘴水眼泪都流出来。让人看见替他难受。

佘浩启想,我恐怕是不久就要入土的人了──实际上肯定是不久就要入土了,他用“恐怕”这样的猜测,并非对这穷苦的日子还有丝的留恋,而是还有许多难以割舍的亲情──趁现在还能活动,还有口气,赶紧给荣福娶个媳妇。他也老大不小了,因他是大儿子,从小虽说最疼他,只是家里穷、人手少,没让他上学,八九岁就开始帮着我雨里泥里地做活,也是个懂事的孩子。趁着我还在,给他找个媳妇,那怕完了这桩婚事,也算了了我件心事。剩下的七个孩子,小的荣庆才五岁,以后就看他们各自的造化了。我不但不能多疼他们,连看着他们长大都不能了。每想至此,佘浩启那深眼窝便溢满两汪泪水,要淹没眼球。他紧催着老婆给荣福找了个媳妇。幸亏堂屋是两年前免强垒起来的,办喜事多借几斗粮食就行了。于是张罗着大夏里就给荣福完了婚。

之后,佘浩启就病入膏肓了。别说做活,就连去街上、院子里走走、晒晒太阳都成了奢望。整日躺在床上不能起来。这样苟延残喘挨了半年,天气冷,哪里有许多力气去抵御严寒,他的灵魂就如候鸟要迁徒到温暖的地方去样,急着要到幸福的天国里。荣福娘眼看着他不行了,把院里的棵大槐树刨了,请人做了口薄棺。到前天,也就是九月二十六日,佘浩启就象盏小油灯熬干了最后点油,将熄之际,他嘱咐老婆要带好孩子,给他们娶媳妇、办嫁妆;嘱咐孩子们要听娘的话,孝顺娘;好好过日子??——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然后,他摸摸荣庆的头,又拉拉荣祥的手,恋恋不舍地把眼闭上了,又大喘阵,就这样悄没声息地走了。家人放声嚎啕到天明。

荣福娘做主,只把丈夫在家放三天,二十八就下葬。

按这里的风俗,长者死后,最起码得放五天或七天,年轻、年幼者早夭,那才放三天或者死即埋。荣福娘为了节省,不顾孩子们的反对,只把他们的爹在家里放三天就下葬。她也是忍着巨大的悲痛的才这么做的,丈夫生前,老夫老妻也是你谦我让,起咬牙支撑这个穷得叮当响的家,想尽穷法地拉扯着孩子们长大。她比谁都清楚自己男人这世吃的苦、所受的罪。如今丈夫死,她就觉得天塌了下来。然而,当她想到自己还有八个孩子个媳妇时,她告诫自己要沉住气,现在他们的爹没了,自己就是孩子们的主心骨,如果自己这时候只顾死去活来的哭,孩子们就更不知该咋办了。孩子们懂事,知道他们的爹辈子为他们活得不容易,愿意多陪两天,这也是孩子们不忘爹的恩情,舍不得爹早早入土。可人死了是不能再活过来的,就是再多陪二十天也是要埋了的,唉,让他爹早早地入土为安吧。再说,两天里就要多吃六顿饭,是多余的浪费。况且,就这个穷得叮里光当的家,还讲啥体面周全,倒不如能省的就省下来为活着的孩子们,他们还小,还要好好地活下去,还要长大。她有了这个主意,佘浩启死后的第三天便要下葬了。

墓坑是经有“眼”的人看了之后点在佘家祖坟边上的。送葬的队伍到了墓地,男子们在墓坑前跪爬哭泣,女眷们则在墓坑后头,屁股坐了大放悲声。

在看热闹的人中,上了年纪的老婆子们不辞辛劳,赶到坟上其实是专门来享受这种悲痛的,那时候虽有《红灯记》、《沙家浜》、《白毛女》这些革命样板戏,但其中除了爱战友就是恨敌人,单调得革命味儿浓得呛鼻子。相比之下,亲人哭灵倒不失为真实活现的悲苦娱情戏,比李奶奶告之铁梅“爹不是你的亲爹,奶奶也不是你的亲奶奶”那段,更容易感染这些老婆子们。因此,看到人家孝子亲女们哭得凄凉,增添了自己流眼泪的责任。眼泪于是知趣地流出来,女人们的同情心在这时毫不吝啬,大把抛撒,这是女人们辈子都用不完的心情。老婆子们角色很到位,边擦眼泪,边去拉那哭得伤心欲绝的女儿,谁知越拉越止不住,比不拉更加悲痛,最后,连她们自己也不由自主地张开了没牙的大嘴嚎了起来。

早已等在那里的乡亲们在老耿头的指挥下,把棺材从车上抬下来,老耿头老成持重,办事周到,热心和善,在落赵堡西头是大家公认自然推选的红白事的头儿,谁家有了红白事都请他来张罗,不论穷富他都能安排妥帖,指挥自如,因此,在料理红白事上他比队长说话权威得多。这时,老耿头象喊劳动号子般,“往前渡”、“再往前渡”、“落坑”。指挥大家齐用力,把棺材卸到坑里。又喊道:“止哭,孝子看棺。”意思是让大孝子看看棺材放得合适不合适,方向差不差。于是大孝子荣福在两个晚辈小孩子的搀扶下,来到墓坑前,在脸上抓下两把鼻涕,睁开泪眼瞧了瞧,哽咽着说:“就恁得吧。”说完便又“爹呀”声跪爬在地上大嚎起来。老耿头喊:“乡亲们,拿锹填土。”声令下,人们七手八脚地填坑堆坟。女娲用泥土抟出的人,又回到泥土中去。佛中所说的“轮回”,这就有了证据。佘浩启还够不上“化做春泥更护花”的那种“泥”来流芳百世,被埋掉,连同人们对他的记忆也都很快地消失。

照规矩,在人们填坑堆坟的时候,大孝子荣福手执花圈和带孝的弟子们绕着正填的坟顺转,女眷则在死者至亲女儿荣兰、荣梅的带领下绕着坟倒转。时间,男嚎女哭连成片,淹没了锁钠和鼓声。葬礼在此最为高潮。正在这时,只听“咕咚”声,老大荣福悲痛过度,把花圈扔头栽倒在坟边,人事不知了。于是,大哭小叫乱做了团。荣福的媳妇杨玉秀见自己的男人昏死过去,爬过来下死力地摇晃呼喊,这悲痛倒真切几分。老耿头过来,喊道:“先别乱晃,把荣福撂平,抬到边。”随即指派了人赶紧回村叫李圣佗去。回头又对大家伙说:“乡亲们,赶紧把坟堆好。老大不能给乡亲们磕头了。老二,荣贵,过来把花圈举上,给乡亲们磕头。”荣福媳妇和几个亲戚守着荣福去了。荣贵替他哥举着花圈继续行礼。大家把坟堆好后,荣贵把花圈插到坟上,给众乡亲人磕头。

李圣佗是李明珍的儿子背着针包路小跑地赶来,到跟前掐人中,取药打针。荣福受了针的刺激,睁眼醒来,证明“小华佗”能妙手回春,但还是觉天旋地转,被人搀着咬牙撑住站起来,见坟已堆好,亲友乡邻还没回去,又要给乡亲们磕头。老耿头拦住说:“荣贵已行过礼了。”于是让人搀着他到辆排子车上躺下,准备拉着他回去。

只见荣福他娘满面是泪,踉踉跄跄地奔了过来,上前把拉住荣福,“儿呀,儿呀”地哭起来。原来,她照规矩是不到坟上下葬自己的男人的。起棂之后难免在家再哭场,刚刚被亲戚们劝住。谁知找医生的人不知好歹,回来说荣福昏死到坟上了。她听,也不顾亲戚们的劝阻,就自己跑上坟来了。荣福见他娘哭着来看他,他们兄弟姐妹又放大悲声来了次补哭。众人好容易劝住。荣福娘见儿子醒过来了,也不忍心再招孩子们伤心,于是便抱了六儿上车,回望眼刚堆好的丈夫的坟,忍住内心巨大的悲痛回来了。

在停棂的头两天里,左邻右舍们忙着搭灵棚,扎花圈,找东借西,通知亲戚,迎来送往的忙得不可开脚,可是乡邻们都知道他们家穷,日子过得紧巴,所以,忙到吃饭的时候大半都借故回家了,吃了饭还照样来帮忙。荣福娘知道乡亲们是为她家俭省的好意,心里甚是感激。今天下葬回来,这最后顿饭是无论如何也是得管乡亲们吃的,那怕再孬的饭,也得尽下自己的这份感激的心意。现在虽是秋尽冬初,可队里新打的粮食大部分还没有分下来。家里现在只有两瓮子的玉米,半瓦缸的黄面,和布袋的高粮。荣福娘打算,把两瓮子的玉米磨成面,连上半瓦缸的黄面,都蒸成黄面馍馍,这肯定是不够的。算算的几家的亲戚,他们必定是带着或白或黄的馍馍做祭礼来。这几家的祭礼别按旧规矩的数目丢,多丢下他们几个馍,再把自己姨娘家的两个哥哥,两个姐姐的祭礼全丢下。这样将将就就也还免强能糊得上这顿饭的嘴。等过了这桩丧事,再把那布袋高粮磨成面,搀和着些北瓜、萝卜什么的,也还能熬上阵子。等到新粮食下来,再熬阵子。她算着,再熬也是熬不到春天了,今年只能提前借粮了。

时,人们从坟上回来。从大孝子荣福开始,摘掉孝帽子,解下斜挂在身上的孝布,依次往家走。这里有个风俗,下葬回来后,在丧主的街门前放个破桌子,桌子上放盆冷水,和小盆切成小块的发酸了的馒头,冷水里再放把切菜刀。所有回来的人,从大孝子开始,挨个把切菜刀在冷水盆里翻下,再拿起块酸馒头往嘴里咬,从头顶往后扔,然后才进家门。这里头避邪的说道很多,得细细访问上年纪的人才能得知。这馒头是白面做的,尽管酸得难以下咽,但难得吃回白面的小孩子们早已摆开了架式,等着争抢这倒掉牙的酸馒头了。

在家做饭的几个人时忙乱着盛东瓜汤,发黄面馍。这在有的家只靠高粮度日的人来说,能吃个黄面馍已算是美味了。大家顾不得说笑,端着碗,有站着有坐着,各摆姿态吃将起来,荣福家不大的小院成了露天的饭场。

乡亲们吃完了饭,个个出力晌午,下午又得出工,于是都撂下碗回家去了。荣福的亲戚们也都是要在生产队里做工的,有晌不做工,便晌没工分,所以都是要走的。荣福的两个表舅舅和两个表姨临走时每人撂下五元钱。荣福娘双泪眼把他们送走。

又忙乱了下午,荣福娘松了口气,怀搂着六儿,泪水无声地流了夜。第二天,要起来给孩子们做饭,才觉得头晕眼花,鼻塞气重,浑身酸软,挣扎着起了几次都没有起来,终于又趟倒在了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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