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哼了一声,端坐不动,右手在地上摸了一圈,拾起一根细竹枝,在干柴上一点一领。虽然力道不重,但叶枫却不由自主地划了半个圈子,“笃”地一声,结结实实地将干柴戳到了石壁上。这一戳力量既大,又是毫无防备,叶枫顿时觉得整条右臂都已震麻,臂骨好像被折断为数截,强自忍耐才没有喊出声来。
干柴粗且长,竹枝细而短,但黑衣人用的是“渡河未济、击其中流”的法子,那一点看得极准,正是叶枫前力已尽,后力未续之际,使力而不见费力,发劲而不见用劲,轻轻巧巧地就将叶枫的力量引开,不但伤不了敌人,反而尽数用在了自己身上。
叶枫武学修为尚浅,不晓得这种以巧御绌的法门,抱着右臂蹲在地下苦苦思索,过了半晌,大喝一声,忽地跃起,干柴径直向着黑衣人的足踝处扫去。
原来叶枫方才蹲在地下之时就已有了打算,这一招纯粹攻击黑衣人的下盘,他避无可避,势必跃起反击。牢房狭小低矮,无法高跃,闪避之时必然颇为颟顸,叶枫早已预伏三招厉害的后手,到时伺机使出,就算伤不了他,只要逼得黑衣人左支右绌,大感狼狈,就算是出了胸中的一口恶气。
黑衣人暗暗点头,但他并不站起,只用手指捻着竹枝,搭在干柴上向下摁去。叶枫这一招原本就是攻击下三路,黑衣人顺着他的劲力再加上三分,干柴立时贴在了地上,纹丝不动。
叶枫的如意算盘全部落空,面红过耳,握住干柴使劲回夺。黑衣人哈哈一笑,松开劲力,叶枫手上一松,蹬蹬蹬向后退了好几步,方才拿桩站住。
叶枫连输两招,丝毫不以为意,盘膝坐下思索了片刻,复又跃起再斗。两人翻翻滚滚斗了一百多招,叶枫连对方的衣角都没挨上半分,那黑衣人出手有时极轻巧,有时却极沉重,看似全无章法,仿佛是一个全不会武功的汉子,但每次都凑巧化解了叶枫繁复无比的招式。
叶枫胜在年轻、血气壮盛,虽屡屡受挫,却是愈挫愈勇,越斗越觉得兴味盎然。有时将旧招略加变化,该当上削的改为下劈,原本直击中宫的变成侧身戳脚,有时随手加上几招新招,有时直接将对手的招式化为自己所用。但无论他怎么变招,都无法攻进黑衣人身前三尺之地。
黑衣人见叶枫苦斗不退,新招又是层出不穷,也是大感有趣。中午时分,一个牢子送进来两碗糙米饭,一瓦罐清水。叶枫吃了两口,难以下咽,搁在一边,黑衣人却毫不嫌弃,吃了个兴会淋漓。
叶枫耐着性子等他将米饭清水吃个底朝天,这才上前索斗,至晚间,两人已不知拆了多少招。一天之中,只开始时有几个小牢子过来探头探脑一番,到后来就再无人理会,叶枫微感奇怪,但其时正在酣斗之中,倒也并不在意。
晚饭时,叶枫饥渴难耐,只好将糙米饭勉强吃了半碗。此时窗外一钩斜月,渐向西沉,牢内沉黑如墨,两人只得罢斗。黑衣人虽未出全力,但年纪比叶枫大了许多,这时也已感到精力不济,于是自顾自的和衣而卧,不一会儿鼾声大作,已沉沉睡去。
叶枫睡意全无,在牢房地上踱来踱去,一边细思今天的这番拼斗。但思来想去,似乎不管怎么变化,都破不了黑衣人看似笨拙无用的几招。想到这里,不觉有些心灰意冷,拿着干柴在空中胡乱挥舞,一会儿是一招“毒龙出海”,一会儿又是“摘斗移星”,中间又加进几招黑衣人使过的招式……一连耍了几十招。
待他第三次使出“摘斗移星”之时,忽地心念一动,拉开架式,将黑衣人与他拆解的第一招依样照式试演了几遍。这招他今天也使过几次,但却从未像现在这般令他惊疑不定。
原来这招虽然只是简单的一点一领,但出手的方位、姿势,甚至劲力的大小,却与叶枫早已熟习的“摘斗移星”颇为相似。只是“摘斗移星”招数较为纷繁复杂,一招之中就有七、八般变化,还有数招后手用来配合这些变化。黑衣人那招却是极简单平实,但威力似乎大了不至一倍。叶枫又惊又喜,将这招反复试演了几遍,越练越是觉得畅快无比,一直练到浑身大汗淋漓时方才罢手。
两个门派若有某一招或几招偶然形似并不鲜见,但各门派都有自己独门的内功心法和运功口诀,似这般连运力的法门、出手的方位都几乎如出一辙的却是绝无仅有。叶枫越想越疑惑,忍不住走到黑衣人身前,就想唤醒他来问个明白。
黑衣人面朝墙壁,脊背向外,睡意正浓。黑暗中,叶枫站在他身后,心里头蓦地冒出一个念头:“此刻我一棒打下去,他哪有还手之力?”随即摇了摇头,轻笑一声,说道:“我叶枫岂是这等样人!”转身走向另一侧墙壁,靠墙倚壁,和衣坐下,望着窗孔外的疏星数点,不一会儿就觉眼皮沉重,渐渐地呼吸低沉,入了梦乡。
迷迷糊糊中,叶枫似乎又回到了括苍山,和师妹陆青锋在象鼻洞、插剑岩等处玩耍嬉戏。师父原来并没有死,和师娘水清、二师兄时秦中在一旁微笑观看,并不言语。
正玩到畅快之时,突然天地间变了颜色,陆青锋回过头来,脸上神情寒肃之极。叶枫正要上前询问,忽见陆青锋从腰间抽出柳叶刀,使一招“摘斗移星”,就朝叶枫劈来,才使了一半,却又变成黑衣人的招式,在一旁的师父等三人一齐鼓掌喝彩。
叶枫吃了一惊,这一招的厉害自己已见识过多次,知道万万抵敌不住,慌忙取出兵刃招架,没想到手里只有一根干枯的木柴,匆忙间往上一架,陆青锋手起刀落,将枯柴劈为两截,刀锋顺势而下,眼看就要挨上自己的头颈,叶枫急得大叫:“师妹刀下留情!”……
“啊”的一声,叶枫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只见窗外冷月斜悬,牢内阴暗卑湿,才明白这些原来都只是一个梦魇。他用手抹去额头上的冷汗,长吁了一口气,才发现睡在他对面的黑衣人也已惊醒,正用两道鹰隼般的目光逼视着他。黑暗之中,只见他眼缝中神光湛湛,越发令人胆寒。
沉寂片刻,黑衣人问道:“小子,你自练你的功,我睡我的觉,站在我身后做什么?”
叶枫奇道:“原来你没有睡着?”
黑衣人冷冷地道:“卧榻之侧有人安枕,我怎敢睡着……”
叶枫坦然道:“不错!我原是想趁你不备,结果你的性命,但比武不成便暗中偷袭,岂是我辈所为?”
黑衣人面色稍霁,说道:“哼,鸭子死了嘴还硬,就算你暗中偷袭,又岂能伤得了我?你想想,我睡觉之时,两只手怎样?两只脚又怎样?”
叶枫不明所以,低头细细回想。当时月华如水,但隐隐约约仍可瞧见黑衣人的样子,叶枫一面回想一面说道:“嗯……你的一只脚平直,紧贴地面,另一只脚略弯,足尖向内,似乎是擒拿手中的一招,那是……那是……”
“那是兔子搏鹰式!”黑衣人说道,“那时你如稍有异动,此刻性命早已不在了!哈哈,很好,很好!”
听到这里,叶枫心中顿时狂跳不至,现在再回想当时的情形,也不过是一念之差,万没料到刚才自己已在鬼门关上走了一个来回。
这时天已渐渐破晓,牢房中两人的样貌也慢慢清晰起来。黑衣人在进入官衙之前就已将蒙面黑布除去,只见他双手骨节十分粗大,颏下有须,虽然容貌清癯,霜鬓已华,但眸子中似有英华隐隐,看得出年轻时形相必定十分英伟。
黑衣人从地上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走到窗孔前,仰头望着窗外朝暾初上,白雾弥漫,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询问叶枫:“她……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