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第一章(1 / 1)

卷二

第一章

05年8月的太阳异常毒辣,白亮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加沙地带陷入了难熬的酷暑中。艾里雅娜已经恢复了健康,但是,她变沉默了,不再是以前那个天真烂漫、喜笑颜开的姑娘。在与外人打交道时,她明显多了几分戒备,眼里常滑过一丝怀疑。有一次,一个朋友骗了她-----只是个小玩笑,而她竟然无法抑制地大发脾气,惊得朋友们目瞪口呆。显然,她心头的伤口还没有愈合,那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每当想起亚伦的惨死,艾里雅娜依旧悲伤不已,悔恨交加。这种痛苦已经失去了早先的锋利,却变得绵长而沉重。她常常为自己开脱,她确实有充足的理由为自己开脱:她是被骗的,完全不知情,是满怀善意却被人利用干了坏事,因此,她不该为亚伦的死承担责任。如果一定要承担,也只能是很小一部分,绝大部分的罪恶在努尔丁那一边。她还很努力地让自己忘掉这件事,就像法哈勒说的那样,学着变麻木,这样一来,她心里确实好受了一些。法哈勒也常打电话给艾里雅娜,费尽心思地开导她,安慰她。亚伦的事艾里雅娜没有再告诉任何人,也只有法哈勒能让她倾诉苦闷,渐渐地,她对法哈勒变得越来越依赖了。

随着时间的流淌,艾里雅娜的心绪渐渐恢复了安宁,但无论如何,当她祷告时,她不再感到自己是个纯洁的人、一个可以问心无愧地站在真主面前的人。不过,十六岁,终究是个花季般的年龄,青春的不羁与激情依旧在心中涌动,艾里雅娜并没有从此就彻底失去快乐和笑声,一夜的寒霜不能让生机勃勃的花蕊枯萎。但是,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那种罪恶感常常会无缘无故、不分场合地突然出现在她心中,让她的情绪一下子变得沉重而抑郁。她也很想摆脱这种罪恶感,却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

与艾里雅娜亲如姐妹的好友纳尔玛并不知道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她无精打采,心神恍惚,问她却什么也不说,像个牡蛎壳一样紧紧包裹着自己。纳尔玛一度怀疑艾里雅娜是不是失恋了,她希望能帮艾里雅娜排遣愁闷,就不停地带她去参加各种各样的朋友聚会。艾里雅娜知道纳尔玛的好意,她虽然并不热衷于聚会,但还是经常跟纳尔玛一起去,也结识了不少新的朋友。

气温一天比一天高,空气仿佛着了火一般,只要稍微多动一动,全身就大汗淋淋,有时连呼吸都感到费劲儿。人们的精神早就被地中海上空的骄阳烘得如面团般稀软,都最大限度地减少了户外活动,只要可以,就待在家里不出来。但有一个人却例外。乌姆·塔米兹依旧精神饱满,干劲十足,从早到晚为哈马斯的竞选而忙碌不休,如同一艘加满了油的快艇,在加沙的滚滚热浪中高速前进。在05年1月末举行的地方选举中,哈马斯在加沙取得了重大胜利,乌姆在那段时间里非常积极而且卓有成效地为哈马斯助选,作出了不小的贡献,是哈马斯胜选当之无愧的民间功臣。事实上,哈马斯在加沙的胜利,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一大批像乌姆那样对哈马斯忠心耿耿的家庭妇女。

自从三月份哈马斯宣布明年将参加立法委员会选举,乌姆的干劲变得更足了,她在人们充满敬意的目光中,带着一群忠实的助手,再次开启了热火朝天的助选活动。她异常忙碌,四处拜访选民,如同一只无比勤劳的蜜蜂,在漫山遍野的花丛中飞来飞去,决心要把每一朵花的花蜜都采到。

乌姆有很多工作要做,但她的几个助手相继中暑病倒,不得不回家休息,她急需新的助手。乌姆知道艾里雅娜没有上学,一直待在家里,人还算伶俐,于是,就来劝说她作自己的助手,还暗示艾里雅娜,一旦哈马斯获胜,她可以帮她大哥扎科特找一份拿政府工资的稳定工作。乌姆本来以为,劝说艾里雅娜当这个没有报酬的助手会费一番口舌,谁知,这姑娘竟爽快地答应了。

原来,艾里雅娜正想找些事做,让自己忙碌起来,也好借此摆脱苦闷的心境,如果还能顺便帮大哥找一份政府的工作,那就更好了。艾里雅娜并不喜欢哈马斯的强硬路线,不过,在她心目中,乌姆是一个非常可敬而且才智卓越的女人,她很愿意给乌姆当助手。父亲利亚德自然反对此事,可是,祖母玛蒂哈却支持她去当助手。玛蒂哈希望这个讨厌的孙女能多待在外面,别总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但嘴上却说,孙女可以借此机会得到锻炼,跟乌姆学些东西,弥补没有上学的造成的不足。利亚德对母亲顺从惯了,不好再反对,何况他从早到晚都在仓库里搬货,也没时间管,所以也就不再过问了。

从此,艾里雅娜成了乌姆的助手,她和其他助手一起,整天顶着烈日,奔波在加沙的大街小巷中。她们挨家挨户拜访居民,定期组织小型宣讲会,还要不停地给居民打电话,回访再回访,忙得热火朝天。艾里雅娜很喜欢这样的忙碌,每天能和那么多新鲜面孔打交道,让她既开心又兴奋。她越来越佩服乌姆,这个女人几乎不知疲倦,奔忙一天之后,仍然和早晨见面时一样精力充沛。乌姆十分擅长说服别人,她常在大街上随机地抓住一个陌生人,先花60秒钟,用她不凡的谈吐和气质迅速赢得对方的信任和尊敬,然后,就开始向对方讲述哈马斯的种种好处,譬如广泛的社会救助、慈善活动等等。接着,她又会痛心的谈起法塔赫的种种弊端。做完比较之后,她就会非常严肃地指出,巴勒斯坦人到底是走上充满希望之路,还是不幸走上绝路,完全取决于大家对两大派别的选择。这还只是开头。如果对方愿意继续听下去,乌姆就会滔滔不绝地讲上半个钟头,把两个人的对话扩展成一场规模不小的街头演讲。这连环三击艾里雅娜已经看到乌姆用过了很多遍,她对乌姆的干劲和才能又是惊讶又是钦佩,自己做的虽然只是跑腿、接电话、做记录、打招呼之类的杂活,却也心甘情愿,并且,真如祖母所说,学了不少东西,长了不少见识。

一天傍晚,艾里雅娜刚刚离开乌姆的小办公室,手机忽然响了,是纳尔玛打来的,约她明天到超市对门那家咖啡馆见面,参加一个朋友聚会。艾里雅娜向乌姆请假,乌姆脸上有些不痛快,不过还是答应了。第二天,艾里雅娜如约而至。在咖啡馆的一个包间里,一群女孩子已经坐得满满当当,关着门正聊得热闹。原来,联合国难民机构要在加沙地带的多个难民营里举行戏剧巡回表演,很多青年都积极报名,纳尔玛的几个同学排演的戏剧顺利地过了复选,所以大家伙儿要庆祝一下。

姑娘们喝着咖啡,眉飞色舞地谈论着,从阿里斯托芬到尤金·奥尼尔,从《尼布龙根指环》到《等待戈多》,从黑人灵歌到波普艺术,新颖独到的见解、与众不同的思路不时从这群年青人的口中说出,让人看到了巴勒斯坦新一代知识青年深厚的文化修养和过人的智慧。艾里雅娜坐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她身边的圆眼睛姑娘正在和一个戴绿花头巾的姑娘说话:“我最近看了好几幅抽象表现主义的绘画,有波洛克的,有马瑟韦尔的,还有莱因哈特的,但没一幅画能看懂,真不知道这些作品到底好在哪儿。”戴绿花头巾的姑娘说:“我也看过,这些作品的艺术造诣非常高超,不过确实不好懂。”一个二十**岁的女子笑了笑,对她俩说:“得先搞清楚什么是艺术品,然后才能知道,这些画作是好还是不好。”她一出声,大伙儿立刻安静了下来,纳尔玛小声说:“她是娜德娃的姐姐,艺术系研究生,是我们排演的戏剧的艺术指导。”

一个姑娘问:“那什么才是艺术品呢?”女研究生说:“这是个关键问题。什么才是真正的艺术品?判断的标准是什么?很多人心里并不清楚。依我看,这标准不是名气,不是价格,也不是评论家们的推荐。一件作品,比如一幅画、一首诗、一支乐曲,如果它能够激发观赏者的思想、情感、意识,使之产生波动,那它就可以被称为艺术品。若被它激发的波动强劲而深刻,它就是高水平艺术品,若被它激发的波动轻弱而肤浅,它就是低水平艺术品,如果不能激发,这个作品就不能算是艺术品。”她停顿片刻,说道:“我们具体说说绘画,画家在用点、线、面和色彩来表现内容时,一定需要某种表现形式。其实,绘画作品的创造,本质上就是对表现形式的创造而非对内容的创造。想要创建一种独特的绘画表现形式并不难,大家想想看,一个中学生要设计三个只有自己才懂的符号,用它们分别代表‘每天炼一小时;网上的朋友;如狮子般强大的人’,这会很困难吗?一个大学生要建立一套只有自己才看得懂的密码语言,会很困难吗?”

戴绿花头巾的姑娘说:“不会有多困难。”女研究生说:“创造绘画艺术品的真正困难在于,要找到一种既独一无二、又能让他人看懂-----而不是只有自己才能看懂的表现形式。这非常困难,需要非凡的创造力。而某些画家避重就轻,只选择后者-------创建一种唯独自己才懂的表现形式,却放弃了前者-----既独特同时又能被别人理解的表现形式。这样一来,自然就出现了很多让人完全看不懂的画作。一幅画作,如果观赏者没有受过专门的鉴赏指导就不能看懂它,那这幅画作就不能算是艺术品,只能算是展示某种表现形式和技巧的‘技术品’,那些“超越时代”、“无人能理解的伟大心灵”之类的话只不过是某些吹捧者的套路。真正的艺术品能够直接沁入人的心灵,不需要观赏者先去学习相关的艺术理论和鉴赏方法,就像去看电影前并不需要先到导演培训班听课、去餐厅品尝美食前也并不需要先去学厨艺。”艾里雅娜钦佩地想:“她说得真好。”

女研究生顿了顿,又说道:“可是,很多普通的观赏者并不明白这个道理,而某些艺术评论家们又在误导他们。这些艺术评论家对那些让人看不懂的画作大赞特赞,说梦话似的用许多来历不明的词语吹捧这些作品,告诉人们新异的表现形式就等于高明的艺术。就这样,一些仅仅是技术上奇特、形式上新颖的作品,因为评论家的赞赏一下子就变成了艺术精品。其实,那些拥有评价话语霸权的评论家们对画作的激情有真有假,别太当一回事。而大多数对自己的艺术鉴赏水平并不自信、渴望获得指导的观赏者们却很容易被这类评论所迷惑。于是,观赏者们首先确信,这个自己看不懂、却被评论家热情称颂的作品就是上等艺术品,接着,就开始为自己看不懂而感到羞愧,最后,他们都装出了一副看得懂的样子。”姑娘们笑了起来。

女研究生继续说:“另有一些观赏者,他们也是从一开始就不假思索地确信,被评论家赞颂的作品就是艺术精品。不过,他们实在看不懂。于是,他们想方设法地寻求解释、学习相关理论和鉴赏方法,努力寻找、挖掘这个作品的艺术内涵,终于有一天,他们找到了其中的艺术内涵,如获至宝。但到了那个时候,他们自己也糊涂了,弄不清楚这艺术内涵到底是作品本身拥有的,还是自己不知不觉添加进去的。这就像一个笑话,某人面前分明站着一匹马,但一位权威人物对他说这是一头熊,于是,他立刻相信这就是一头熊,然后,他翻遍书籍,终于用高明的理论说服自己,这确实是一头熊。某些伶俐的评论家对此也有话说,他们说‘伟大的艺术品会引导人们情不自禁地为它创造新的艺术内涵’,”女研究生双手一摊,说:“正的反的全都给他们说完了。”姑娘们又笑了,有人小声说:“我可没这么傻。”

女研究生喝了一口咖啡,房间里很安静,她接着说道:“在遇到看不懂的画作时,大家应该牢牢记住,看不懂并不表示它就高明,它只不过是采用了新异的表现形式而已,就像某个大学生设计的只有他自己才懂的密码语言,别人当然猜不到它们的含义。其实,那些让人看不懂的画作所表现的内容大都老套而贫瘠。当你通过努力,掌握了所谓的欣赏方法和理论、终于能够看懂这幅画时,你才发现,这个过程就像是某人费了很多力气、满怀期待地打开了一个用精致的手法反复打结、嵌套的礼品盒,到最后却发现,里面装的不过是八块钱一份的汉堡包。”一个姑娘高声说:“对,艺术不是猜谜语!”

艾里雅娜说:“可是,我们的欣赏能力毕竟没有那些评论家高,有时候恐怕还是得听他们的。”女研究生说:“艺术总是与人类文明的某一阶段相对应,有什么样的文明阶段,就产生什么样的艺术。只要你处于现代文明这一阶段,只要你生活在正常的社会中并且受过普通教育,那你就已经具备了足够的艺术欣赏的资质和能力。所以,不必胆怯,不要怕被别人嘲笑,不必寻求评论家的指导,不要向他们交出支配你的大脑的权力。如果某幅画作你完全看不懂,如果它无法激起你的情感、思想、意识的波动,那你就大声地说出来:‘我看不懂,我不欣赏它,它对我来说不是艺术品,只是技术品。’就我个人而言,毕加索、波洛克的作品我都看不懂,我也不会强迫自己去看懂,我一点儿也不欣赏这些作品,我不承认这些作品是好的艺术品,它对画家本人来说是艺术品,但对我来说只是技术品。我绝不会人云亦云,我不怕别人嘲笑我欣赏水平低下,我知道,我的欣赏水平足够高。”她一说完,姑娘们就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

坐在艾里雅娜斜对面的那个胖胖的姑娘说:“我最不喜欢评论家,尤其是文学评论家,十个莎士比亚,有九个都被他们吊死了。只要不符合他们的标准,就会被他们贬得一钱不值。文学艺术是纯粹个性化的东西,但他们却认为别人的个性如果不符合他们的个性就不是好东西,遇到不符合的,就把别人踩到地上。”纳尔玛说:“我从来就不看那些文学评论家的文章。说到文学作品,我最喜欢看英国小说。”一个叫萨米耶的姑娘说:“我只看有名的作品,名气小的、没听说过的我都不看,我不想把时间花在次品上。”

女研究生摆摆手,说:“名气小的、没名气的作品不一定是次品,名气与作品本身的艺术价值常常不成正比。那些名气最大的作品未必就高于其他的优秀作品。比如《蒙娜丽莎》,其实,有不少杰出画作的艺术价值并不亚于《蒙娜丽莎》,可是,由于《蒙娜丽莎》的作者实在太有名了,这就导致它的吸引力远远胜过了其他的杰作。人们被它所吸引,崇拜它,并且因为崇拜它,不由自主地赋予了它更多的价值和内涵。《蒙娜丽莎》的‘神秘微笑’被世代相传,但事实上,这微笑并不比其他肖像画上的微笑更神秘,这种神秘感其实是人的崇拜心理造成的,就像看到一个人,觉得他相貌平平,后来听说他是一国总统,再看他时,就感到他双目炯炯有神、气场异常强大了。《蒙娜丽莎》被一代又一代盲目的崇拜者们‘注射’入他们自己的诠释和幻觉,于是,它所获得的名声和地位远远超越了艺术价值与它旗鼓相当的其他杰作。《哈姆雷特》也是如此,它同样被‘崇拜注射’弄得越来越虚胖。”纳尔玛低声说:“两个大胖子。”女研究生继续说道:“这种‘崇拜注射’其实是一种野蛮的填充和扭曲,是崇拜者们怀着热爱和忠诚之心对他们的偶像进行的虐待。”艾里雅娜悄悄对纳尔玛说:“我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讲,喜爱和崇拜竟成了对哈姆雷特的残酷虐待!我想,王子若早知道自己将因为被崇拜而遭到虐待,肯定会在见到鬼魂的当天就干掉叔父,结束剧本。”纳尔玛一笑,说:“这两个作品确实被推崇得太厉害了。”

圆眼睛姑娘一直在专注地听女研究生的话,她不服气地说:“有很多人在研究《蒙娜丽莎》和《哈姆雷特》,这足以证明它们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女研究生说:“它们确实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我从未否认过。但说到研究,我认为,艺术作品的研究价值远远比不上自然现象和社会现象的研究价值。自然现象和社会现象值得人们世世代代、穷尽精力去研究,而反复研究已经创造出来的艺术作品并没有多大意义-----虽然这些研究成果看似高深,其实没有多少价值。这类研究往往是在浪费智慧和资源,而且还很容易沦为自愉自乐的智力活动。无论是多么杰出的艺术作品,有少数人花一点时间去研究一下就够了。事实上,体验艺术作品要远比研究艺术作品更有意义,而‘创造’才是艺术领域内的高价值活动,应该把力气花在创造新作品上,而不是消耗在对旧作品反复揣摩、品鉴这种低价值的研究活动上。”她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说:“抱歉,时间不早了,我还要去见一个同学,就先走了。再次祝贺你们的戏复选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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