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琨疾行几步,一勒缰绳,未等胯-下骏马停蹄,便翻身跃下,向关指挥使一揖,道:“幸不辱使命!”
关指挥使顿时眸光大盛,赞一句,“好。”形神极是愉悦,便对他说道:“前面带路。”
他的行从便问道:“老爷才刚熬了一宿,不回家先歇息一会儿,换身衣袍么?”
锦衣卫指挥使与朝官一般皆要每日上朝应卯,本不必在宫门值夜。只因近些时日来,朝中因立嗣之事闹得不可开交,朝臣各怀心思,各地藩王也蠢蠢欲动,圣上心中甚是不安,才点了关指挥使亲自在宫中镇守。
关指挥使听了他这话,微微一顿,便道,“也好。”向赵琨微一颔首,便调转马头,继续往家中而去。赵琨忙翻身上马,跟了上去。
两人到了关府中,早有人迎了上来。关指挥顷刻便换了便服,一时下人上了饭食,他便对赵琨说道:“看你风尘未洗,想是饭也未及吃的,便同我一起罢。”
赵琨亦不推辞,便撩了衣角坐下。关指挥方夹了两筷子饭菜入口,便问道:“可是确认过了?”
赵琨道:“卑职已趁他昏迷之时验看过了,右脚脚底确有三颗绿豆大的小痣互成三角,这倒不是要紧之处。卑职见了其人,除却那一双眼睛,口鼻皆似与陛下一个模子中刻出。余下那双眼睛……”说到这里,他沉吟一声道,“卑职当年在宫中当值,曾有幸见过李美人玉颜,与她竟是一模一样的……”
关指挥使便笑道:“她的眼睛确乎是极不寻常的,若不是这双眼睛,陛下也不会在皇贵妃选的人中点了她。到后面她死了,陛下还时不时想起来,倒叫皇贵妃悔不当初。”
赵琨便点头应是。两人一时吃完了饭,便即刻出了门,往长极所在的小院而去。
两人到了那院中,便见有卫守的锦衣卫迎了上来,将二人引进正房内,一面说道:“贵人已是醒了,只闹着要回家,不肯进食。”
二人进了房中,果见那小公子坐在椅中,案上杯盘未动分毫。见他们进来,亦并未起身,只冷冷瞧着二人。
关指挥使不以为意,只微微一笑,也未向他行礼,只眯起眼朝他上下打量。此人久居高位,手中人命不知凡几,长极打眼看来,不过是一个干瘦佝偻的五旬男子,但那面色深沉,目光森森,先是不好相与的。与赵琨相比,少了几分磊落,多了几分阴沉。
长极并不解其意,却不甘示弱,仍是冷冷盯着他。许久,他才笑一声道:“不错!”
长极并不为所动,一双眼随着他转动,见他愈发向前走近了自己,便脱口问道:“关指挥使,你们掳我来究竟所为何事?”
关指挥使便略略吃了一惊,显是未料到他小小年纪,这般形势之下,竟能看破自己身份。赵琨便咳了一声道,“都是卑职疏忽,露了底细,倒叫他识破了指挥使的身份。”
长极心下不由冷笑连连。他既已知赵琨身份,能教他一个锦衣卫同知如此恭敬有加的,除了指挥使还有谁人?
关指挥使扫了一眼桌上纹丝未动的饭食,问道:“可是不合口味?”
长极便道:“你们不必与我绕弯子,我虽年纪小,可也不是随意糊弄的。我自知不过是无名小卒,如今家里最有脸面的不过是姑姑奉圣夫人,却也不过名头好听,并没有什么能叫你们锦衣卫图谋的。却如何也思量不到,你们掳我来所为何事?”
关指挥使便笑道:“我等并无意冒犯,也非劫掳,却是有事请贵人前来,不想他们底下人做事粗暴,冲撞了贵人,我自会处置他们。”
长极见他并不说实话,并未及生恼,只为他口称的“贵人”二字暗暗心惊。一路上赵琨便称自己为贵人,他虽疑惑,却并无头绪,且赵琨行事磊落,不免又叫人觉着其中又有风度修养之故,便未多想。此时见能教小儿止啼、形神看来颇为阴戾的锦衣卫指挥使也呼自己为“贵人”,其中暗含之意未免让人动魄惊心。
见他眉头蹙起,关指挥使又道:“我知贵人心中有诸多疑惑,只是此时尚不是时候,并不能将底细告知与你。还要委屈贵人等待数日,等诸事明朗,自会教贵人知晓。”
长极挑着眉冷哼一声道:“我怎知你不是敷衍之辞?”
关指挥使方才将他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了一番,见他确如赵琨所说,模样正是从圣上与李美人的容貌上出来的,且极其分明,此时见他挑眉,心中竟莫名生了一个念头:谁说他与父母无一不相似的?至少这一双剑眉是谁也不像的。便无奈道:“那贵人能如何呢?”
长极却也笑了:“我方才说并不知自己身上有什么能图谋的,但你们既然抓了我来,又如此投鼠忌器,想来必是有所图的。我自然奈何不了你们,可奈何得了自个儿。”说着若有若无地扫了一眼面前的食案。
关指挥使自然知道其意,倒忍不住又赞了一声,“我倒不知你是怎么养出来的,这般年纪能有这般心性也是难得。我并非与你敷衍,只是确然不到时候。只你毕竟是个孩童,还不知道咱们锦衣卫的手段,又如何能胁迫到我们?不过,你若能乖乖听从我们安排,我倒能保证你能早日知道真相。”
长极便道:“好,我便听你们的,你们要我做什么,我必不会抗拒。”
关指挥使便劝他进食,他亦不二话,三两口吃完了饭。关指挥使暗叹一声,又叫他除了鞋子,查看右脚脚底,着卫中的医者查验,知那痣的确是天生的,又细细问了他自小的经历,一丝一毫的枝节皆不放过。长极一一照做,知无不言。
不过一个晌午,众人便无话可问。关指挥使便对他笑道:“如此,贵人只管静候佳音便是。”便告了辞出去,仍叫赵琨亲自守着。
他这一去却是四五日没有消息,长极便日渐焦躁起来。锦衣卫虽在外张扬跋扈,目中无人,对他却一直恭敬有加,不敢造次。除却不敢教他出了院子,但有所求,无有不应,几可算百依百顺。他原先在坊间听说,锦衣卫的名头如何骇人,便是阿姐提起来也颇觉悚然,如今看来,倒有些不尽不实。
赵琨惯常都是在的,只有偶尔几回行色匆匆而去。长极因知他的事除了关指挥使便是他做主,因而平日只悄悄盯紧了他。但此人喜怒不形于色,当初因为轻敌,在他面前露了形迹,自此便格外谨慎,竟教他一丝破绽都抓不住。余下诸人却不知他们所办何案,只知干系重大,被三令五申谨言慎行,不可透露丝毫风声。
因而行事皆颇为避忌,并不敢同长极歪缠。这许多时日熬下来,任长极心如油煎,百爪挠心,却依旧无可奈何。想到阿姐与姑姑见他失踪,如今还不知如何焦急担忧,心中便对锦衣卫更添了怨恨。
这日晌午,赵琨又离了小院,孤身往关府而去。进了关府,挥退了要上来引路的小厮,他便径自往关指挥使的外书房大步而去。
到了书房外,只见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守备极是森严。他自认得这些人,乃是关指挥使的亲兵。守卫见他前来,也不阻挡,径自放了他进去。
关指挥使果然在书房中等他,除他之外,再无一人。他见了这般光景,心下便有了底儿,知道指挥使已下了决断。
两人相见过,他便问道:“指使可是有了决断?”
关指挥使便道:“正是。我已百般查验过,他的来历并无可疑之处,自进了周府,行迹皆有可循,咱们在里面的探子也一直盯着。及阴错阳差叫奉圣夫人过继给兄长承嗣,带去了乐安,我亦派了人跟随埋伏,中途亦无差池。一路咱们皆是看着的,并无偷换的可能。若有差池,只能从周芳义这边出的,当年到底是由他带出宫去的,中间有一夜的功夫只在他一个人手中,而他人未见。但以周芳义的能耐,他也无法一夜之间偷换了人,且如此天衣无缝:脚底天生有三角之势的痣点,□□年后长得又同陛下与李美人一模一样。况他资历清白,在我手底下时也一直忠心耿耿,并查不到他与谁勾连的异心。这孩子正是当年李美人所生的麟儿无疑了。”
赵琨应了声是,道:“当年知道此事的人不过几个,便是圣上也当这个孩子是死了的。”
关指挥使便道:“不错,除了如今御前的马太监,景仁宫的靡姑姑,再就是咱们锦衣卫的几人。周芳义意外身故之后,如今便只有咱们四个知道了。”
赵琨闻言心中却微微一沉。当年陛下年过而立,仍无子嗣,朝中谏议,动荡不安。皇贵妃严娇娘自跟陛下有私以来,曾有妊三次,却因年纪已长,未有坐住。她又恶妒,有将圣上牢牢拢在身边,不教他临幸其他妃嫔。宫中女子但有所妊,俱叫她想法设法弄了去。圣上对她又似迷了心,她哭闹两句,便舍不得责怪于她。
后来有一个美人有孕,怕皇贵妃加害,并不敢声张。她位份又低,也不得圣宠,竟叫她瞒到了七个月份上。皇贵妃知晓,自是怒不可遏,强叫人灌了落胎汤,孰料这母子都是命大的。那孩子竟好好地产下来了,那美人伤了元气,可也侥幸活了下来。之前只是一团血肉,叫皇贵妃害没了,圣上尚不觉得如何。如今见了活生生的婴孩,自是欢喜万分,头一回驳了皇贵妃的俩面。
皇贵妃恨得咬牙切齿,见陛下只看重那孩儿,便先逼死了那美人。那孩儿不足周岁时,便叫一场风寒夺去了性命。虽则过后圣上着人探查,查出乃是他的乳母半夜偷开了窗门,才叫那小殿下染了风寒。一时大怒,宫内宫外皆血流成河,但那孩子毕竟还是没了。
到后来皇贵妃无论如何也不能有妊,甚而连天葵也罕迹了。陛下年纪日长,朝臣逼迫日急,不得已她才在心腹的劝说下,亲选了几位女子送给皇帝,为他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