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言喻害怕,这样长达半个世纪,这支撑着奶奶的虚无的期盼,不知道哪一天会分崩瓦解。
如果是自己,会甘心等待半个世纪么?不会,这么几年的等待自己就已经缴械投降了,那么还怎么配得上坚持呢?现在的爱情是越来越廉价了,夏言喻忽然羡慕起这样纯真的等待,无关岁月,无关他人,只是这样静默等待。奶奶是幸福的,被等待的士卿也是幸福的。
奶奶说,她在A城的报纸上刊登了寻人启事。
夏言喻去翻看了日报,果然有,“士卿,我等你。云秀”
如此,寥寥几字,竟用了半个多世纪去镌刻,而自己那长篇累牍的描述,不及这几字,这片情。
这则寻人启事久到从创刊开始,为什么以前自己就没注意到,这越来越浮躁的世界,这浮躁的人心,或许只是关注于娱乐八卦头条了,我们有着八卦的心,就像鲁迅先生描绘的中国的这个见怪不怪的怪圈。
只是奶奶再也等不到士卿了,有一天,也是个大雪的日子,而且出奇的大,夏言喻接到一个电话,一个医院里的电话,老奶奶病危。
医生说,她的手机里只存了一个号码,于是只能打给你了。
夏言喻趴在病床前,泪水浸湿了被子,此时,奶奶大口喘着气,过了许久,才慢慢平息,她抓着嘴上的氧气罩执意拿下来,夏言喻知道奶奶是有话说。
她很虚弱,但却用最后一点力气抓着夏言喻的手,夏言喻翻开她的手,是那半枚玉坠,泪水胀满眼眶,夏言喻快看不清奶奶的样子。
“士。。。卿,我。。来找。。你了。”
她的眼角一滴泪落下,奶奶说前几年的时候,她还经常哭,可是后几十年的时候,她再也哭不出来了。此时,她还是哭了,滴滴落在耳边,落在心口。
然后一切归为平静,夏言喻居然听不见那宣告死亡,宣告离别长长的刺耳的滴声。
奶奶无儿无女,没有依靠,这场丧礼,是祁安信帮着她办完的。
那大幅的遗照,是奶奶年轻时唯一的一张照片,两条长辫搭在胸前,修身的期盼勾勒着曼妙的身姿,梨涡浅浅,那样美好的年纪,那样美好的心情,那样美好的等待。
奶奶说,她要活在美好里,可是她把玉坠交给她,是在乞求她帮她再等一等,再等一等,哪怕一天,也许士卿就来了呢?
可怜的人总是期求等待。
两个星期后,天气渐渐好了,夏言喻外出归来,看见小区门口一个年轻的女人搀着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站在那儿,夏言喻心中一紧,莫名有种特殊的感觉。
再近些,发现那个老人颤颤巍巍,手里拿了份A城的报纸,夏言喻的心里酸胀的厉害,她看着老人,颤颤地问“士卿?”
老人一顿,眼神里闪烁着不一样的光彩。
“您可认识何云秀?”
说话的是旁边的那女人,夏言喻一看,更是心惊,那模样,正是奶奶年轻的样子。
在奶奶的粥店,士卿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红布包,然后一层一层打开,正是那另一半玉坠,而旁边的报纸,正是奶奶去世的前一天,奶奶说,她死的那一天开始就撤掉寻人启事,而自那天开始确实不再见到寻人启事,原来奶奶已经很清楚自己的日子。
夏言喻将玉坠放在一起,玉坠已经圆满,可是人生却再也无法重来。
那个女人叫郑尔雅,是老人的孙女,原来,士卿的全名是郑士卿。
老人已经没法讲话,只是握着玉坠在那无声地哭,这相隔半个世纪的相遇。
尔雅讲,老人当时在一场战事中昏迷,头部受伤,醒来的时候,看到了救治她的女孩,兰儿,那人是尔雅的奶奶,老人似乎什么都不记得,可是就是抓着兰儿的手不放,当时惊得家人以为他在耍流氓,可是他看着她就一直哭。
修复了很久之后,他才可以下地,那时全国已经解放了,可是他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只记得自己的名字叫郑士卿,也记得一个美丽的女人一直叫他士卿,士卿。
后来,他与兰儿结婚,定居在了那里,大概过了十年吧,有一次他在路边救一个贪玩的孩子反被车撞了,昏迷了几日之后,醒来时便想起了一切。
他在院子里痛哭了一夜,那时,他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已经过了十年,他不知道等他的云秀还在不在。
兰儿抱着他,她认定了他,不管她是不是那个人的影子,如果他想去找云秀,她不会拦着他。
士卿看着怀里的女人,她和云秀是如此的相像,也许是命运的安排,云秀那么好的一个女子,现在已经有了一个幸福圆满的家了吧。
可是,他还是放心不下,至少找到她,向她说声对不起。
可是那个年代毕竟不方便,又过了段日子,他奔波了许久,回到A城,却发现和原来有很大的改变,而且听闻何家毁于一场火灾,他心灰意冷回去了。
再后来又听闻云秀没有死,可是那时又过了几年了。
时间消失的如此快,儿孙都已经成家,而士卿一夜之间失去了言语能力,那时兰儿也死了十年了,与兰儿最想死的孙女尔雅一直都想完成爷爷这个夙愿,因为爷爷的时间也不长了,总不能将这遗憾带到黄土里吧。
在A城找了很久,无意中看到了报纸,老人抱着报纸哭了一夜,呆呆地看着天空。
只是,迟了,一切都迟了。
当你有了我的消息,而我却从这个世界消失了,这可笑的命运。
夏言喻去厨房忙了很久,才端上一碗粥,老人痴痴地看着。
奶奶说,若是她不在了,若是士卿来找她了,你一定要替我熬一碗粥给他。
这熬了一世的粥啊。
士卿老泪纵横,夏言喻不敢看。
士卿回去了。
那天,夏言喻收拾妥当去民政局,这个日子是她登记的日子,也是夏言喻的生日,命运送了她一份大礼。
夏言喻接到尔雅的电话,说老人去了,走的很安详,带走了那一对玉坠。
夏言喻仰天看去,这长长久久的等待,终于,你们可以在一起了。
她抹干眼泪,看见纪云磊站在门口,夏言喻的脚便迈不开了,风静止了,声音也消失了,斗转星移,似是云秀看着士卿一般,她慢慢走向他,一步一年,步步岁月。
“唐昕呢?”
“好像有事和祁安信讲,一会就来吧。”纪云磊看着他,活脱脱瘦了一圈,虽然泪水干了,但是痕迹还在。
夏言喻勉强挤出一丝笑,指指里面,示意进去等。
忽然夏言喻冒出了个念头,什么资料都在,人也在,要是他们俩跑去登记的话,该是多么有意思的事情,可是,她对自己可笑的想法翻了个白眼。
突然,她感觉自己被拉了一下,然后甩进了怀抱里,纪云磊贪婪地抱着她,那般用力,像是要把她嵌入自己的肌肤里,夏言喻的泪水已经控制不住,她抱着纪云磊,一秒,两秒,三秒,四秒,五秒,然后他们放开彼此。
这五秒果真白驹过隙,晃若黄粱一梦。
夏言喻以前和纪云磊讲过,如果有一天他们要天各一方,老死不相往来了,一定要给彼此五秒的拥抱。
如今,真的实现了。
夏言喻和纪云磊坐在大厅里等候,他们隔了三四个位置,祁安信推着唐昕来,唐昕的脸上是久违的笑容,纪云磊起身去迎,唐昕握着纪云磊的手,回头冲着夏言喻笑了。
以前夏言喻害怕那个钢印盖下,自此命运便没法改变了,可是她现在却不得的看着钢印盖下,纪云磊在她相邻的窗口,夏言喻看了一眼,恍恍惚惚。
她拿着证,对着纪云磊灿然一笑,然后扑入他的怀抱,“以后你再也跑不了了。”
可是,可是,这一场梦啊,拉着她的手的是祁总,他的丈夫,夏言喻为自己一直以来不道德的想法懊恼。
纪云磊与唐昕的航班是明天,明天他们就要去美国,不知道归期,而夏言喻多么期盼,他们早点回来,早点告知唐昕可以康复的好消息。
唐昕告诉夏言喻,她的腿要是不好的话,纪云磊永远都没法离开她。
唐昕还说,她有个秘密,能让夏言喻一夜间失去所有,得到最痛的下场。
夏言喻就觉得唐昕像个恶魔一样。
可是她有什么秘密呢,能瞬间摧毁自己。
夏言喻将云秀和士卿的故事讲给祁安信听,然后她仰起脸问,“如果你失忆了,会独独记得我,会爱上一个和我长得一样的人么?”
祁安信的杯子就掉落在地上,幸而有厚厚的地毯,可是水洒了一地,这是夏言喻第一次看到祁安信的慌乱。
可是,我会慢慢的失去记忆。这话,夏言喻没有和祁安信讲,她很害怕什么都不记得,这样是可怕的,荒芜的不着边际的感觉,这个世界是陌生的,自己是陌生的。
可是,夏言喻记得,以前的生日会看一场烟火,即便是很小的,很小的一场。
可是,这个生日收到了这么一份大礼,她以后再也不敢过生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