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晚上怕黑的人，是在婴儿时期母亲抚触不够造成的。人的记忆深处，总有些内容是在不经意间留下，刻画在脑海深处，抹不去，扔不掉。不管你是否愿意，它就在那里，无论天天拿出来复习一遍，或是经年不碰，它永远不会消失。
陈达昌大脑里储存着四舍的窗户，陈姗的一举一动，已经很久没有翻出来。李欣的消息，让他陷入了不断地回忆，不断重播。这个消息，彻底打乱了陈达昌的思绪。
他要搞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周一上班，陈达昌打开电脑，看看咨询部发来的拜访企业清单。在企业所在区域一栏，他选中了“北京”。清单一下跳出来几十个北京的公司名称，每个公司的详细情况在子菜单里可以浏览。挑了几个公司，一一发出了约谈邮件。
邮件内容都一致，只需要control加c，再control加v。
“您好，
我是软银公司的投资经理陈达昌，我通过公司的咨询部门得到您的联系方式，希望进一步与您沟通关于贵公司融资的前期事项，深入了解公司的情况，以便软银投资机构做出下一步工作的判断。
我计划本周到北京拜访其它几家公司，如果您有时间，我可以安排本周到贵公司实地拜访。
谢谢。
软银中国
陈达昌投资经理”
不到下班时间，他约满了5个公司拜访。他要在北京待一周。
这天下午，陈达昌去了一趟城隍庙小商品批发市场，买了些东西，就打车去机场。东方航空的京沪快线，已经开始和铁路运输抢生意。到机场，只有是飞北京，就可以随到随走。有单独的值机区域和柜台、单独的安检通道，京沪两地真正实现说走就走。
已经习惯了出差的陈达昌，这次的旅行，他有些激动。他这次，要去北京搞清楚陈姗的真实状况。借出差的名义，假公济私。
软银公司出差规定：酒店住宿，就高不就低，飞机商务舱有票的情况下，必须商务舱，酒店内允许洗衣服务、允许使用酒店小酒吧、允许在酒店招待客户吃饭。这个规定的核心目的就是软银公司的员工，出门就代表了公司的形象。公司的形象包括个人形象和财务形象，如果苛刻员工的出差标准，反而给公司带来负面的影响。而正面积极富有的形象，恰恰是一个世界顶级投资机构的标配。
陈达昌很想念自己住在广州小花园宾馆的难忘经历，进了软银，就再也没有机会认识芳芳。看来，富人有富人的缺陷，穷人有穷人的幸福，你瞧不起我，我偷着乐。
这次，陈达昌让公司行政部门的同事预定了王府饭店。
到前台办理入住时，酒店自动给陈达昌升级了房屋等级，原本的高级大床房，直接升级了行政高级大床房。行政楼层，一般住客无法到达。早餐和酒吧，也有单独的区域。陈达昌已经习惯了软银的浮夸，揣着对小花园宾馆的回忆，住进了王府饭店行政楼层。
世界顶级投资机构的咨询部，大概是仅次于fbi这种机构的信息部门。在商业领域，愿意花大资金购买各种信息。不管是宏观经济信息，还是具体的公司信息，能通过正常渠道获得的相关信息，毫不吝啬。
陈达昌出发前，给咨询部发了邮件：
“请提供美国sun公司的在华投资情况，公开披露的公司信息，资本信息，以及sun公司在北京的公司部门组成，结构，主要业务。相关部门的联系方式与办公地址，请一并提供。谢谢。”
他没记错的话，陈姗是在sun公司的总部行政部门工作。
咨询部的邮件很快整理出来，sun公司的中国的投资分布非常广，总部在北京，办公地点已经从王府饭店搬迁至新的总部大楼。管理架构和部门结构也清楚罗列出来，部门的联系方式，分机号码，公开邮箱，全都归档罗列。
陈达昌拿出自己准备好的工具，开始做测试。
这是工具是一个小型录音机，可以用来录制声音和反复播放的机器，学英语的孩子们非常熟悉这个机器，可以成段录音，分段播放。学习英语口语和提高口语能力，这是必备工具。陈达昌拿着录音机，录下了事先想好的台词。
第二天，陈达昌掐着时间拜访了软银公司的一个潜在被投企业，在中关村一家专注做视觉识别系统的公司。在一个不到100平米的办公室里，拥挤地装了20多个员工。而据说这个公司全部都是技术人员，公司要融资加速技术研发，而这家小公司，估值已经高达2亿美元。
公司的创始人是个计算机学天才，在美国麻省理工学院读完了博士，就回国创业了。只会搞技术开发，但回来凭着麻省理工的博士头衔和项目计划书，就拿到了5000万美元的天使伦估值，获得500万美元创办了公司。
据软银咨询部的资料显示，这家公司的图形识别系统，其核心技术是目前全球最先进的。计算机算法具备很高的壁垒，像微软这种大公司都还不具备这样的底层技术。而这种算法一旦有稳定的发展和数据积累，带来的价值是无法想象的。
老板是个十足的理工男，知道陈达昌是软银公司的投资经理，但也没法把自己变成会谈生意的人。估计搞技术的人都不太在意无关技术的内容，这位博士戴着一幅厚厚的近视镜，头发显然已经很久没剪过，胡子拉碴，并且很有可能从来不梳头。圆领体恤，牛仔裤，就是这个身价过亿的人全部打扮。
“您好，软银公司投钱吗？我们现在估值2亿美元。只接受美元基金，我们在做红筹架构，要在海外上市。”
陈达昌很理解技术人员的思维模式，绝不浪费口水，绝不相信数字以外的形容词。开门见山，就对了。
“我们有美元基金，投美元没问题。至于投不投，我说了不算，是公司投资决策委员会做决定。估值2亿元，我也说了不算。投资机构并不是把估值压得越低越好，为了下一轮融资，或者为了上市获得更好的回报，也许这个估值还可以更高。我只负责把实地考察情况带回公司，据实撰写报告。严格来说，我就是一个人肉前期沟通机器。”
“明白了。我们公司目前只做一件事，就是人脸识别系统。通过人脸特征的数据积累和我们的算法，可以非常准确进行人脸识别。识别率目前是全世界最高等级。2亿美元的估值，是我们天使伦投资者给的建议，具体值多少钱，我也不确定，不懂你们计算模型是什么。你们做专业投资的专业人士，应该比我们更知道怎么操作。”
陈达昌放眼望去，整个公司的人都埋头在敲键盘，像一个电话服务中心。但对于一个数学专业的人来说，这简直就是天堂。可以不断的推进算法和积累数据，不断试错和分拣数据，最后实现庞大的数据库和算法基础。这个分拣算法的价值，岂止2亿美元？陈达昌暗自佩服，人脸识别系统最高级别的准确率，现在已经在美国应用到政府特殊部门，并且这项技术不向世界其它国际开放。这小子，是回国报效祖国啊。
“好的，我知道了。我是学数学的，对算法也了解一些。您能给我演示一下你们的底层运算逻辑和结果吗？”
技术老板一下开心起来，“好的好的，马上演示。就用你的脸做实验吧。可以吗？”
陈达昌点点头。
“来来来，请过来，我们给您先拍一张照片。”
技术老板把陈达昌拉到窗户边一个凳子上，“请坐，我先给您拍一张照片。”
拿出桌上一个数码相机，咔嚓，拍了一张大头照。很麻利，把照片导入了电脑。又用ps软件把陈达昌的脸切割成不同的图片，有缺嘴巴和下巴的，有缺左边脸的，有戴墨镜的，有戴假发的，总之，用陈达昌的脸做了不同的图片，然后一一从旁边的打印机打出来。
从靠墙的地方拿出一张一米多见方的亚克力白板，上面贴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头像，全是只有一半脸或者半边脸的照片。他又熟练的把陈达昌不同的脸部照片贴在了亚克力纸板上，翻过来给陈达昌看。看到密密麻麻的脸部照片，陈达昌再也找不到哪一张脸部是自己的脸，一脸茫然。
“您看，您的脸自己也认不出来吧？哈哈，但我们的算法可以。”
技术老板把这张亚克力板放到墙边，把一个连接着电脑的cctv摄像机对准上面的残缺的人像，再启动电脑的程序，对着键盘噼噼啪啪一阵敲打。
电脑屏幕上出现了cctv抓取的镜头，满是头像的亚克力板被传输到电脑里，技术老板敲了一下键盘，啪！电脑屏幕上出现了被标记出来的陈达昌所有面部，被命名为“软银经理”。
陈达昌惊呆了，密密麻麻的人像，100%识别出了陈达昌的面部。仔细看看，真的是自己。只有一只眼和半个鼻子，也能准确识别。陈达昌暗暗震惊，这公司太有价值了。
“明白了。能把我删掉吗？”
“当然，稍等。”
又是一阵快速的前盘敲击声，“软银经理”从屏幕上消失了。
“谢谢！对贵公司的产品我了解了，接下来，我会按照实际情况向公司写报告。会尽快给出投资建议。我还要拜访其它客户，我就不打扰了。”
技术老板一点不客套，“好。那你走吧。”
陈达昌还是第一次碰到这样说话的人，没有废话，像台机器。
出了门，拐了两个弯，陈达昌就看见sun公司的大楼。
选择来这家公司考察，因为它就在sun公司旁边。陈达昌掐着时间，看看表，距离下班，还有1小时。
路口，陈达昌找了一个公用电话亭，钻进去，关上门。掏出准备好的硬币，塞进去。从包里拿出小型的录音机，测试了一下，开始拨电话。
“欢迎致电sun公司，请拨分机号，查号请拨零。”
陈达昌按下0键。
“请问找谁？”
“您好，请帮我转接行政部陈姗。”
“请稍等。”
电话那头响起等待的音乐声。陈达昌觉得心脏快蹦出胸腔了，拿着录音机的手在颤抖。
等了漫长的十几秒。
“你好，我是陈姗。”
“你好，我是计算机杂志社的编辑，我们杂志社要赠送给sun公司的杂志，我们想今天送到您这里，请问您几点下班？方便签收吗？”
“哦，我们6点下班。之前都有人。”
“谢谢，再见。”
“再见。”
陈达昌按下了录音机暂停键，手心的汗已经可以滴到地上。
随即，陈达昌出了门，找到事前谈好的报刊亭，付了钱。卖报的小伙子美滋滋的抡起打包好的一大堆杂志出门，给陈姗送货去了。有《计算机》、《电脑世界》、《软件编程》，当期的过期的，陈达昌全部买下了。给了小伙子100元送货费，让他把这堆杂志送到sun公司行政部，找一个叫陈姗的人签收。
sun公司大楼一楼是接待大厅，有个咖啡吧和小超市。陈达昌算着时间，到了一楼，买了杯咖啡做在那里。从大厅的玻璃幕墙的反光里，陈达昌看到自己全新的打扮。
陈达昌从城隍庙小商品市场添置的道具，全部用上了。一头黑卷发，最贵的道具，戴在头上，就是另一个周放。一副茶色平光眼镜，宽大的镜片，遮住了半张脸。一小排黑胡子，粘在嘴唇上，有点痒。一件灰色夹克衫，一条深色西裤，一双黑皮鞋，一个电脑背包。玻璃幕墙里的陈达昌，连自己也没认出自己。
恐怕只有技术老板的cctv能识别出来他就是“软银经理”陈达昌。
陈达昌顿时感到技术老板的软件应用实在可怕，如果现在有人要识别自己，戴假发和眼镜一点用都没有！
买了杯咖啡，坐在门口沙发上，摸摸自己的假胡子，陈达昌仍然能强烈感到心跳加速。把自己化妆成另外一个人，虽然不犯法，但他还是心虚不已。说谎话的人，把语言化妆成假的，也同样心虚吧？陈达昌觉得自己想法有点怪。
时钟指向6:40，sun公司的大厅开始热闹起来，人群开始从电梯里涌出，6台高速电梯不断开门，吐出来满满的人群。陈达昌的眼睛快速搜索，比起cctv的摄像头，他明显感到人脑袋与电脑的差距。
来回搜索，没有看到陈姗。
再来一波，再次搜索，没有看到。
又来一波，再次搜索，还是没有看到。
手表时针滴答滴答转，时间已经是6:50分，人群一波波出来，陈达昌始终没有看到陈姗。
电梯门又开了，陈姗出现。
一起出电梯的还有几个女同事，陈姗和她们一起朝大门这边走过来，边说话边走，离咖啡厅越来越近。陈达昌感觉自己快窒息了，喘不过来气。假发戴在头上很热，额头开始冒汗，透过茶色镜片，陈达昌的眼神已经完全被遮挡。他不停的提醒自己，“她不认识我，她不认识我！”陈姗几乎都没朝这边看一眼，刷完卡，走出出口的闸机，和另外两个同事一起往大门外走去。
陈姗胖了一圈。最后一次见面，是肝炎出院那天，在弹子石的吊脚楼里，已经快三年了。
今天，她穿了一件米色风衣，棉质弹力裤，一双平底软皮鞋，看不出孕妇的样子。但走路明显是慢了很多，悠悠地往前晃。
陈达昌喝掉咖啡，背着电脑包，跟了出去。
三个同事就站在路边，一些接人的车就停在门口，人上车，车子被保安不停指挥开走。车来车往，忙碌不已。
一会儿，一辆黄色面包车停在三个人面前，那是已经在逐渐淘汰的北京特有的黄色面包出租车。这种车，到哪儿都是十元钱，一度是老百姓的出行最爱交通工具。
显然，这辆车是专门来接她们的，司机停在三人面前，三人也不问，司机也不问，其中一个姑娘拉开车门，两人麻利上去了。陈姗打开副驾驶的门，侧着身体，上了车。
碰！她用力关上黄色面的的车门，黄面包嗖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