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腊月,陈达昌来到了上海。
李欣去了上海,陈达昌也选择了离开重庆,去上海试试。
木丹帮他买了机票,办了一张银行储蓄卡,放在了行李箱内侧的拉链里,“达昌,yiboyo我会尽力做好,我支持你到上海闯荡。卡里的钱你自己用。什么时候想回来了,就回来。”
陈达昌在重庆生活了这几年,收拾完自己的行李,居然还是只装了一个行李箱,小城上大学的时候,也是一个箱子。他突然意识到,也许自己从来没有想过留在这里。
陈达昌没有联系上李欣,他没留下其它联系方式,只能按照挂号信上的邮编推断,大概是徐汇区徐家汇一带。陈达昌选了徐汇区上海交大校区招待所先住了下来。校园里的招待所,便宜,环境也不错,治安也好。按照陈达昌的计划,他要先熟悉上海。
而熟悉一个城市的最佳途径就是深入到人们的生活中,要有社会圈子。如何创造社会圈子?亲戚、同学、同事,通过这些纽带,可以结交朋友,形成自己的社交圈。
陈达昌在上海真有一些亲戚,但是多年不走动,他暂时不指望了。
同学也没有一个是来自上海的。
第一步计划:找份工作。
来上海,陈达昌认为这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上海是中央政府确定的中国经济中心,北京是国家的政治中心。想当大官要去北京,想做大事业,当然就应该来上海。上海将大力开发浦东,引进外资,吸引世界各地人才。海纳百川,是上海的精神。这些是陈达昌给自己来上海的理由。
陈达昌从没来过上海,连上海话他都没听过。
大学招待所食堂还负责给教职工提供早餐,早上的油条豆浆大小馄饨都供应。
这天陈达昌排队买早餐,前后排队的人说的话他一句都听不懂。他问卖饭的阿姨,“学校还接待日本游客吗?怎么全是日本人?”
逗得食堂的阿姨哈哈大笑,“你这个乡下人,这全部是我们学校的老师啊,哪是什么日本人。你大概听不懂上海话吧?!哈哈哈,笑死我了。”
阿姨从上海方言中找到了优越感,对陈达昌说了几句普通话,又说起了上海方言,“侬要会听上海闲话的,要不往后在上海怎么混啊?”
是啊,上海话都听不懂,以后怎么混啊。
陈达昌并不认为上海方言很重要,毕竟都是中国人,说普通话不就可以了嘛。上海是面向全世界开放,注定要适应更多外来人口的流通语言。他相信,普通话将是主要工具,英语可能是未来职场的必须语言技能。语言技能只是工具,而专业知识才是立足的根本。
对于这个大学被开除的数学专业的人,既没有文凭,也没有招聘数学专业的岗位。做了两年生意,算个啥专业?对做生意的专业在中国刚刚兴起,叫mba。上海交大的mba针对成年人的非全日制教育广告贴在了招待所门口,春季即将开班。
隔壁的楼就是教学楼可以咨询,陈达昌问了招生办的情况,居然这个是不需要大学文凭,通过面试和笔试合格就可以入学,只是学费比较贵,读完整个mba,学费接近8万元。这差不多是几个大学生读完大学的费用了。
陈达昌约了笔试和面试,去旁边银行的atm机器上查了银行卡上的钱,看看够不够学费。atm机器上显示出来的金额:20万元。
木丹给他的钱,正好可以在徐家汇买一套80平米的商品房。她准备这个钱,算过账,大概够买商品房的首付,剩的钱再可以买辆车。
住在招待所过度了几天,他去找中介,租个房。虽然卡里的钱完全够买个房,但他更愿意把钱投资到脑袋里。如果能通过测试,他决定读mba。
徐家汇中心地带的房租都贵,中介推荐了一个老公房,田林路上的小区,价格相对便宜很多。原本想租个一室户就够住,找来找去只有两室一厅的,房租也不算贵。陈达昌就签了租房合同,一个人租了套两室户。
房东大姐很热情,家具和家电都是80年代置办的,虽然老旧,但一点不破,冰箱洗衣机都用布套子保护着,电视遥控器还是原装的塑料纸封着。地板是老式长条实木镶嵌,打过蜡,走在上面能体会到百乐门舞厅。
“小陈,我这个房子第一次出租。我看你是老实人,大学刚毕业吧,在哪里上班?”
“毕业两年多了,我之前在重庆工作,刚来上海,准备找工作。”
“哦,上海未来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现在国家把上海定位成国家经济中心,中央的好多领导都是上海出去的,一定有大发展。来上海是对的!你有眼光啊!”房东阿姨发自内心为上海感到骄傲,“小陈,我在这个房子结婚,养小孩,房屋里的一针一线都是我亲手置办的,东西虽然老了,但是都好用的。希望你能爱惜家里的物品,可能对别人来说不值钱了,但是对我们却很有意义。谢谢侬啦!”
“阿姨放心吧,我平时生活比较简单,也比较爱惜东西。”
“谢谢你啦!我和我老公都是在国营单位上班的,现在单位效益不好,女儿在上大学,平时也不在家,我们就搬到我父母家去住了,收点租金,也可以补贴孩子上学。以后有事随时联系我,这是我的手机号码。”
房东寒暄了两句,离开了。陈达昌去招待所把自己的行李箱搬了过来,才细细打量这个标准上海人家的标准住房。
这是一套在二楼的房子,房间有两个卧室,进门一个几平米的厨房和饭厅,右侧一个独立卫生间,马桶边上居然还有一个浴缸。两个卧室配了空调和床、衣柜、床头柜,大一点的卧室有个写字台。阳台也是干干净净的,采光很好,正对着一颗香樟树,窗户外支着长长的两根竹竿,晾衣服用。举目望去,上海的居民楼外全是这类晾衣竹竿,整整齐齐,密密麻麻,出太阳的时候,像是迎风飘扬万国旗。
陈达昌很满意租了这个房子,这里装着故事,主人对它寄予了感情,住在里面,延续着故事。
田林路距离徐家汇中心地带其实很近,不过两三公里路,两侧全是80年代建设的新型住宅,小高层,一层四户人家,整个田林地区居住着近10万人。这里之前是农田和厂矿,80年代中期开始成立了田林街道,有了幼儿园、小学、中学、医院。1999年时,已经是一片繁荣景象。沿田林路从东向西,吃喝拉撒衣食住行一应俱全。
快过春节了,陈达昌依然没有李欣的消息,只能等着。报名的英文培训班要过了节才上课。这段时间,陈达昌正好去上海图书馆看书。像在重庆一样,每天泡在图书馆,是他最开心的事。
从田林路坐公交车,半小时就到了上海图书馆。
比重庆的图书馆气派多了,白色的新式建筑,坐落在高安路淮海路口。真不愧为中国仅次于国家图书馆的城市图书馆,各种书籍分类细致,基本上想看到的书,都能在这里看到。图书馆还有食堂,7元钱一份的套餐,荤素搭配,还好吃。这给了陈达昌每天到这里的理由,可以看书,可以吃饭。
上海冬日的阳光是重庆很难见到的,阳光灿烂的时候,可以看到蓝天,阳光毫无遮掩地直接洒在树上,晒在脸上,给人温暖和希望。
吃了午饭,陈达昌坐在图书馆台阶上晒太阳,抽着烟。
“excuseme,doyouknoheretofindinternet,ineedittocontactmyfamily?(不好意思,请问哪里有地方上网?我要和家里联系。)”一个外国人向他问路。
金发碧眼的白人小伙,背着一个硕大的登山背包,恨不得把全家背在背上的那种包包。腊月的上海,居然只穿了一条短裤,上身穿了一件登山的抓绒衣服。个子比陈达昌高出一个头,露出洁白的牙齿,对着陈达昌友好地微笑。
陈达昌还是在大学期间和老外说过话,这几年没接触过英语,更没和老外交流的经历。突然冒出来一个外国人向他问路,他的脑回路突然变得很漫长,一时间竟没有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语法、单词、时态,太多要反应的英文规范,陈达昌张着嘴,就是说不出来。
好不容易憋出了一句结巴英文,
“sorry,i,i,idonotknohatdoyousay.(对不起,我我我不知道你说的啥)”
“wheretofindinternet?(哪里能上网?)”老外并不着急,而是用了双手做出来敲击键盘的动作。
陈达昌听懂了,是internet,互联网的意思,不是international,从老外的手势上,他明白了,这个老外在找地方上网。
“sorry,i,i,idonotkno.(对不起,我不知道。)”上一句的英文,陈达昌明显说的是‘爱洞特漏’,不知道白人小伙是不是没听懂。但这次重复的‘爱洞特漏’,肯定是听懂了。
“ok,nevermind.thanks!(没关系,谢谢了!)”白人小伙还是礼貌地露出洁白整齐的大白牙,报以微笑,转身继续找internet去了。
陈达昌在朝天门做了这么长时间生意,还没碰到过外国人,一句英文没用过。来上海才几天,大街上坐下来,就有外国人来问路。上海,真的是国际大都市啊。
晒了会太阳,陈达昌继续回到图书管找书看。
上海太提倡看书了,他办了张阅读卡,20元,全年无限制可以在这里看书。他在这里解决了吃饭问题,还可以看书,这和大学有啥区别。一头扎进工商管理类书籍区域,翻出一本,拿到阅读区看起来。
巨大的玻璃,阳光透进来,把阅读大厅照得金黄。有席地而坐的学生模样的人,有学者模样的长者,父母带着孩子来阅读的人,三三两两,阅读区域满满地坐着人,全场却出奇安静,只有翻书的声音。每个人都沉浸在书里,享受冬日的阳光和书香的浸润。
工商管理类的书籍,整体数量非常少。绝大多数的书籍都是西方的英文译本,针对中国企业和案例的管理类书籍更是少之又少。陈达昌先找来占据主要工商管理书籍的译本,《哈佛商学经典》系列丛书,找到一套难得的《中国企业管理科学案例库全集》,先学习西方管理的思想,再看中国企业的借鉴案例。
工商管理学科始于西方,工业革命之后,把做生意当成一门专业来学习的,就是西方人开始了这个先例。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做买卖的人,可不是一门学科。刚解放后,工农兵学商,商也是排在最后一名。
东方冬天日落早,下午还不到5点,天已经黑透了。陈达昌还没适应这个时差,天黑了,肚子却还没饿。但过了饭点,食堂就下班了,他还是合上书,去食堂吃饭。
刚排上队,后面有人怕拍他,“higoodtoseeyouagain.(很高兴再见到你!)”
原来是中午问路的老外。
陈达昌笑笑点点头,“hi!”
除了这句嗨,他又忘词了。想说的英文,又开始组织语序和找单词、想语法……
“嗯,doyoufindyourinternet?(你找到你的互联网了吗?)”陈达昌足足又憋了10秒钟,才憋出这句他想问的话。
“yes!justhere,thisbuildinghasinternetroom.onlyfivekuaianhour,verycheap!(找到上网的地方了,这个楼里就有,只要五元钱一个小时,太便宜了!)”老外兴奋地对陈达昌说。
“good!”陈达昌竖起了大拇指,这个身体语言和单词,全世界大概通用。
“thankyouagain.bytheay,mynameisscott.fromusa,justinchinafortodays.thisismyfirsttimetobeyourcountry.(谢谢你,我叫scott,来自美国,这是我第一次来中国,刚来两天。)”
“哦?!thisisalsomyfirsttimebeshanghai,alsofedays.(这也是我第一次来上海,也是刚来几天)”
两个年轻人,一个来自重庆,听不懂上海话。一个来自美国,听不懂中文。两个人,手势比划加陈达昌的生硬英语,一起共进了晚餐。
吃完,scott问了陈达昌一个问题,难倒了他,“chen,doyouknoherecanicampinthecity?orheretohaveacheaphostel,like50yuanpernight.(陈,你知道上海市区哪里可以搭帐篷过夜吗?或者便宜点的酒店,50元左右一晚的。)”
陈达昌领会了他的意思,告诉他,市区搭帐篷肯定不行,但是便宜的酒店他知道有一家。陈达昌觉得之前交大的招待所就不错,刚好满足老外的价格要求。
“icanshoyouhereisthehostel,i’vestayedthereforafedays.(我知道有家酒店便宜,我带你去吧,我在那里住过几天。)”
吃完饭,老外背起他那搬家的登山包,跟着陈达昌,一路走到了交大徐汇校区的招待所。边走边聊,陈达昌知道了这位外国小伙是加州人,他的爷爷年轻时在花旗银行工作过,曾派驻上海工作过10年,他的爷爷很喜欢中国。去世的时候,送给他一套外滩明信片和电影海报,告诉他长大了一定要去上海看看。
scott大学毕业打了三年工,终于攒够了路费。来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下了飞机,兜里的美元换成人民币也就是5000元不到。他要节约钱,用剩下的钱在上海旅行,住宿,能露营就露营,能住便宜的酒店就住便宜的。
陈达昌没想到这个金发碧眼的小伙子比自己还洒脱,回程的机票钱都没有,就敢来闯荡上海滩啊!
图书馆走到招待所,陈达昌已经觉得有点累了,scott面不改色心不跳,还背个大包,一脸荡漾着幸福。到了招待所,前台的几句话,就让他的幸福消失了。
“他是外籍人士,我们招待所没有接待外宾的资质。他可以去住学校的留学生招待所,价格是300元每晚,我们这里无法接待。”
前台服务员对陈达昌解释。
陈达昌转告的时候,不知道如何解释接待外宾资质,招待所就是给人住的,为啥还要分人种和国籍?这事,陈达昌想不通,就更别提老外了。
“theydon'thaveanyroom.(没房间了。)”陈达昌用了最简单的理由回答。
“oh,caniputmytenthereinshanghaijiaotonguniversity?justspentonenight?(我可以在交大校园里搭帐篷过一晚吗?就一晚。)”老外有点急了,没房间,就在大学里自己搭帐篷对付一晚也行。
“他说在学校里搭帐篷可以吗?我看交大很多草坪,可以让他自己搭帐篷住一晚吗?”陈达昌问了前台服务员。
前台服务员立即拿起电话请示了上级。
“绝对不行,要去保卫科登记,还要去派出所登记。只有本校的留学生经过批准才能露营,校外人员一律不行。”
“notalloed!(不允许搭帐篷!)”陈达昌扭头对scott说。
“why?thisisuniversityisn’tit?(为什么?这里不是大学吗?)”老外一脸不解,估计在美国的大学可以随意露营吧。
“weletochina!(欢迎来到中国!)”陈达昌说出了一句发音很标准的英文句子。
美国加州小伙有点沮丧了,“thehotelistooexpensive,ihavetosavemymoney.(酒店太贵了,我必须省钱啊。)”
陈达昌笑了,心想你来的时候怎么不想好呢?这可是跨越太平洋的旅行啊,钱没带够,你跑来干嘛?“scott,myplacehasonefreeroom,youcanuseitfortonight.freeofcharge.(我那里还有间空房间,你今晚可以去住。免费。)”
“wo!great!thankyouchen!(哇,太帮了,谢谢你陈!)”
1999年腊月的一晚,陈达昌收留了美国加州来的小伙子scot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