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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陆建章带着美穗来到振青的牢房,振青浑身是血,缩坐在堆满茅草的墙角里,美穗的眼泪“哗”地流了下来,她撑着铁栅栏,轻声呼唤着“事美,事美,你还好吗?”
振青抬起蓬乱的脑袋,见到美穗的刹那间,他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恐,不过,那抹惊恐,又很快消失在他深邃的眸子里。
振青静坐不动,傲慢地望着陆建章。
陆用手指了指美穗,道“朱事美,这个女人,总认得吧?”
振青道“陆老匹夫,还是想套我话?”
陆把玩着一块怀表,道“我还是省省吧,早知道你们这帮革命党,一群死鸭子,什么都软,就光是嘴硬,我从来都没那个耐心跟你们磨嘴皮子,我都是怎么省事儿怎么来”
振青道“那你找个漂亮娘们来,是什么意思?觉得我好这口?”
陆道“是她苦苦哀求,我才临死之前叫你们见一面,你不会真的连自己老婆都不认得了吧?”
振青忽然大笑,他挣扎着爬起来,眼里往外冒着绿光,道“我老婆?哈哈,好!好!知我者,陆老匹夫也!你知道我憋得难受,临死还给我送个‘老——婆’来舒服舒服,你这让我怎么谢你好呢?”他一瘸一拐地挪到美穗身边,轻浮地打量着美穗,点头道“嗯!不错!是上等货色!”说着就伸出脏兮兮的手在美穗脸上乱摸,美穗傻呆呆站着,任由他当众轻薄她,刹那间,思念、心疼、屈辱、爱恨交织的泪水,决了堤一样涌出。
振青强忍着鼻酸,狰狞地笑着,他绝不能让别人知道美穗是自己的妻子,只好用这种“下流”的方式撇开和美穗的关系。
陆建章冷眼看着振青,道“演够了吗?”
振青轻佻道“我还没开始呢,怎么就够了?”
陆道“别跟我装了,我不杀她”
振青愣在那里。
陆朝门外走了出去,边走边道“装神弄鬼的东西……”
牢房里只剩下振青和美穗了,振青隔着铁栏,紧张道“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
美穗摇头道“我没事,是冯玉祥大哥说了情”
振青关切道“孩子怎么样?”
美穗轻抚着振青脸上的伤,满是心疼,道“孩子很好”
振青闪躲着美穗的手,忽然沉下脸来,漠然道“美穗,我不爱你了,你再嫁人吧”,他知道自己的命运,所以打算在死之前,断了美穗所有的念想。
美穗一时被振青的冷漠吓慌了神,她的心蹦蹦乱跳,瞪大了眼,颤声问道“你说什么呀?”
振青淡然道“你知道我说什么,好话不说二遍”
美穗死死抓住振青的手,流泪道“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个样子,我害怕”
振青挣脱美穗,带着怨气道“你还害怕了!我早说叫你别跟着我来北京,你这傻女人还当自己为爱情献身呢,你知不知道你是个多大的累赘,天天让我两头瞎跑,你把我害惨了你知不知道,他妈的!”振青狠狠拍了铁栏杆一下,他知道美穗会痛,他想,只要自己心一软,就会让这最后一次会面变成慢性毒药,在往后岁月里不停折磨美穗,反正都痛,那最好是短痛,不要让她对自己心存任何怀念,就是自己能为美穗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吧,所以,他竭力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恶人。
美穗怎么敢相信,振青居然会说出这种话来,她像只受伤的小鹿一样,痛苦难安,胸口急促起伏着,那颗心啊,疼得直要夺走她的命,她眼睛里的泪更猛烈地流下来,洗刷着脸庞,天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泪给她流,美穗晃了一晃,忽然,白眼一翻,瘫倒在地上,她昏过去了。
振青大惊失色,急拍铁栏杆,大吼着“陆屠夫!陆屠夫!快进来!”
陆建章进来,一愣,连忙叫来值守医生。
医生上前翻开美穗眼睛看了看,扶她靠坐在墙边,掐住美穗人中,喃喃道“进来时候好好的人,三言两语就能说晕,你们革命党都是什么妖魔鬼怪?”
振青急躁道“她没事吧?”
医生道“没事,就是一激动闭过气去了”,他话头刚落,美穗悠悠醒转,陆道“面也见了,看你们这样子,该说的也都说了,差不多了,走吧”
美穗惊慌失措地望着振青,可他呢,却不急不躁地转过身去了,美穗忽然疯一样扑到铁栏上,嘶喊着“你给我说清楚!说清楚!你这个混蛋!”
陆惊讶道“这怎么回事?”
振青道“这女人疯了,我一眼也不想看她!”
陆建章挥手叫进来两个兵,把大哭大喊的美穗生生架了出去,他对振青鄙夷地一笑,道“老百姓给你们这群革命党的评价,无情无义,毫无人性,说得一点不错!”
此刻,振青背朝外,淡淡道“过奖了”,却早已是泪流满面。
有时候,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在最亲密的人之间,一句话拥有巨大的力量,抛去本意不谈,说话所采纳的方式当然是至关重要的,对寻常人而言,振青的选择,可能会是对的,但对美穗来说,振青可能是选择了一个不怎么高明的方式。
美穗回到了她和振青的小家,屋里已经一整天没有烧炭生火,和大街上的北京城一样了,冷硬邦邦的。美穗像个木偶一样,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尽管衣着单薄,手已经冻成了青紫色,可她好像感觉不到一样,完全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她怀里抱着振青的衣服,有一套振青最爱穿的黑色西装,和一套富贵气息十足的长袍马褂,那上面还残留着振青的味道,床边放着一把剪刀,一支振青让她保管的手枪。
美穗的世界,此刻已经是山崩海啸,她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之中,她认识的振青,是那么热情、那么坚定、那么包容,最重要的,他是那么地爱她,她痴痴呆呆地想,一个爱她爱到骨子里的男人,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来呢?怎么会有那样的一面呢?难道,他爱她竟会是假的吗,竟会是骗她的吗,她痛苦地闭上眼睛,哪个振青是真,哪个振青是假,他为什么要这样?他为什么要这样?难道他真的厌倦她了?难道她真的早就变成了他的累赘?难道他讲那些气急败坏的话,是他心里早已存在的心声吗?美穗已经抽不出一点力量来进行有秩序的思考,她炙烈的情感把理智几乎消灭殆尽了。
有那么一刻,美穗恨极了振青,她拿起剪刀,连撕带扯,把振青的西装铰得烂碎,撕扯完之后,她并没感到发泄的舒畅,反而积郁了更多的怨恨,她望着一地碎布片,竟不由自主地类比起来,看,自己多么像这件西装呀,曾抛弃一切、毫无保留地付出爱,不正如这件西装吗?被振青撕成一地碎布片不够,还要再践踏几脚。她觉得屈辱,后来,这感情变成了委屈,又变成了难熬的痛苦,到她麻木,再到后来,麻木终于使她获得了难得的平静,她的思绪将她引回到过去,那是盛开着鲜花的年纪,许许多多甜蜜的回忆,像一大罐糖水一样,灌进她的心田,腻着她的心,她又抱着长袍马褂,痴痴地笑了起来。
美穗心中永远驻留着振青追求她时的模样,鲜衣怒马、高谈阔论,热情而忠顺的眼神,大胆到甚至有些放肆的话语,他很坏,又很好,讨人厌,但又讨人喜欢,美穗一生中最甜蜜的时光,就是那段不停抵抗他、拒绝他、排斥他甚至冷待他的日子,假如,振青的快乐来自于冲锋陷阵,那么她的快乐,就来自于奋力抵抗,以及,抵抗失败。美穗乐此不疲地构筑起自以为坚固的城堡,对来犯之敌虎视眈眈,本来,不同国家、不同民族、不同文化,给振青平添了无数障碍,可她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一个男人,他面对所有障碍,无畏而且百折不回,他那么懂她,那么全心关注于她,那么厚着脸皮甚至是不择手段地要亲近她,直到她的防线一点一点被蚕食,直到她丧失了抵抗的力量,直到那座城堡弹尽粮绝、缴械投降,他攻占了她的心,当一个人做到这样的地步时,就已经决定了,美穗的心中再不可能走进其他人来。
通常,在爱情中有一种奇怪的现象,那就是,表面看上去是主人的人,其实,都只不过是爱情的俘虏,美穗就是振青的俘虏。从那时起,美穗的世界,就只有振青,他已经成为她世界的主宰,成了她最为依赖的人。她为振青和家里闹翻,她为振青私奔异国他乡,她不要优渥的生活,跟振青去过东躲西藏的日子,她一切的一切,都是为爱而生,当她细心呵护的爱被无情地击碎时,她的心死了,变成一地灰烬,永远没有复原的可能了,因为,世界上不会再出现另一个振青了,俗人需要生命,没了爱情,他们还会有别的欲望和追求,而对于她这样一个生在富贵家庭、毫无物欲的女人来说,没有了爱情,就没有了一切,她生来为爱,她为爱而生,没了爱,余下的只是躯壳,毫无意义的躯壳,除了爱,她还指望这样的躯壳去享受其他什么呢?
当美穗从梦幻一样的想象和回忆中醒来时,内心的痛苦扩散开来,她浑身僵硬,仿佛堕入了冰窟,切肤之痛的感觉是如此真实,她立马感到,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正在流失,心和躯干一同被割裂,那是一个不可能再被弥补的残破的心,不可能再完整了,也不再美了,振青不在了,希望破灭了,冰冷而漫长的黑夜将她的痛苦无限地拉伸、放大,直到超过她的承受能力,她终于举起了枪,将一颗子弹放到了自己的脑袋里,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她朦胧中好像看到振青走来了,那个像火一样热烈的男人,烤得她身上暖暖的,永远不再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