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探查情况,其实李锦冲想要“探查”的,只是他父亲一人而已。
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自己的父亲,了解他的野心勃勃、不择手段,了解他的唯利是图——只要对实现既定目标有所帮助,无论任何代价都可能被付出;相比之下,当个内翊司的督监,实在只是小事一桩。
换句话说,李锦冲其实早已认同了方璘的指控、相信李宏孝便是隐藏在靖安府内的净党。之所以还对那指控表露出反感,只是为人子女者的直觉反应罢了。事实上,随着对方璘了解的加深,锦冲越发觉得,像这种人、是绝对不屑于以谎言作为武器的,因此这人说的一切都极有可能是事实——或者至少也是个误会。
李锦冲不想再在不安与怀疑中看待自己的父亲了。有些真相,他决定亲自面对。
靖安府一带气氛诡谲,仿佛连呼吸都已被禁止。当他成功潜入他们一家暂住的西厢庭院时,这种感觉也达到了顶点。
“谁在那里?!”铁棂的低吼声从一座假山后传来。
李锦冲素来不喜欢这个总是脸色阴沉的外姓师兄,因此明知露面也无妨,仍存心戏弄,掐诀施了个幻音的咒法:小心翼翼的脚步声逐渐朝相反的方向远去;铁棂显然是被安排放哨的,因此立即便跟着那声音追去了。
他几乎可以确定:大哥和唐武也一定守在附近某个地方——每当父亲需要与人密谈时,总会做类似的安排。这让他对父亲的秘密产生了更强烈的探究冲动。
熟练地绕开一切可能的岗哨之后,李锦冲来到了主客房外。
面前的纸窗上被烛火映出了两个身影。
“你可知:你的计划会让本官冒多大风险?”其中一个高大健壮的影子说道;只看其头顶帽子的形状,锦冲便可断定他是个净族高官,“一旦方敬信把红缨会调动的消息走漏出去,汉州城内必会有人响应,届时我们的兵力岂不是要提前暴露?”
“大人多虑了,”接着,便是李宏孝的声音——尽管早有心理准备,李锦冲的胸口仍因事实的撞击而隐隐作痛,“方敬信正要赴与卑职之约,哪还敢节外生枝?多半已趁着咱们放松看管的机会潜逃出去了。”
“你就这么相信他会赴约?”
“他一贯言出必行,否则又怎对得起他名字中那个‘信’字?”
“就算如此……用一半兵力去跟踪他,会不会太小题大做了些?要知道红缨会的威胁可不止一人一剑,施凝或许是动真格的——”
“鲁大人,”李宏孝加重语气打断道,“请你相信卑职:夺取‘渝熙’绝对比防范红缨会那帮乌合之众重要得多!我们能否控制局面,亦全都取决于此次行动的结果!”
鲁岸半晌没有回应,仿佛和窗外的李锦冲一样屏住了呼吸。
末了,他发出了一声浅笑:“李督监未免言重了吧。渝熙再有什么惊天神力,会比你暗杀王毅震功用更大?”
再次如被攻城锤猛撞一般,李锦冲向后退倒、险些跌坐在地——饶他平日里如何努力维持从容的气度,当听到这真相时,所有的防线还是立即崩溃了;他怎么也想不到:原来杀害王毅震的真正凶手,害得方璘、玲烟孑然一身的凶手,竟会是……
若说父亲当了内翊司督监、他还可以勉强接受,这一件,他却万万也接受不了了。
极度的震惊与失落,令他没有注意脚下的虚浮,这时便微一踉跄、发出了极轻的声响。
虽然这响声与雨声混在了一起,但还是被笼香卫出身的鲁岸捕捉到了。“谁!?”内翊使喝问,同时大手一扬,三枚葵花镖立即脱手而出。
毒镖撕破窗纸的声音将李锦冲拉回了现实。他连忙挥舞铁骨扇、挡掉了一枚,又侧身避过了射向他胸口的第二枚;唯有第三枚葵花镖封住了他的后路,是无论如何闪避不开的。
只听“嗤”的一声,他右上臂一痛,再看时,已然血流不止。
李锦冲咬牙忍着痛——以及险些夺眶而出的眼泪——纵身冲向庭院外围。然而一道黑影已从斜里抢出,拿剑指向了他的喉咙。
“冲儿?”李宏孝及时收住剑势,惊讶的语气里、还带有几分嫌恶,“你这逆子!竟敢在为父房外盗听!?”
李锦冲捂着血流不止的手臂伤口,用冷笑来缓解胸中悲愤的爆发。“爹,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这不是你该过问的!”李宏孝喝道。
此时他已经还剑入鞘,并且第一次没有威仪凛然地正面面对儿子、而是微微侧过身、别开了脸和视线——就像不敢面对李锦冲似的;这样怯懦的表现,已不知多少年没在他身上显露过了。
“我不该过问,那大哥呢?他是否可以过问?”李锦冲颤声问道。
“恒儿自然与你这庶孽不同!”李宏孝的嗓音又恢复了往日的清冷。
葵花镖的毒素开始蔓延,让李锦冲仿佛喝醉了一般、有点头昏脑胀,但演变至极致的痛苦、憎恨和蔑视又在此时汇为一支。蓦然间,他只是觉得好笑。
“好啊,好一个嫡出的儿子!我和他果然是不一样的!”他瞪着父亲,竟真的笑出了声来,“以往我会为此耻辱,如今却只觉得庆幸!没能成为你宝贝的儿子,这实在是我李锦冲此生最可庆幸之事!”
平日里,他若胆敢说这样的话,一定会被父亲打个半死。但此时的李宏孝却只是紧咬着牙,不置一言。于是他继续纵声狂笑。笑声引来了唐武、铁棂,也引来了他的大哥。李锦恒似乎指着他骂了句什么,可他已经听不清楚了。一阵晕眩袭上头顶,带了一张黑幕,遮住了他的视线。他一头栽倒在地,暂时失去了知觉。
“李督监可需要解药?”鲁岸悠闲地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小瓷瓶。
李宏孝闻言,好像才回过神来一般。
“不,不必了。”他深思道,“记得笼香卫的葵花镖毒有摧毁人意志力的效用,最适合用来拷问,而鲁大人又恰好精通此道。”
“你的记性不错。”鲁岸得意地笑了起来。
“那就请大人别把这逆子当成卑职的儿子,先狠狠拷问一番,”李宏孝嘴角微微一挑,“也好让我们知道薛铭那女儿的藏身之处,把他们一网打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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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冲旅”——即配备马匹的凌骑——在高墙之下缓缓巡逻而过,却并未发现阴影里隐藏的不妥。
待他们远去,薛氏三兄弟才从法器制造的幻术中现身。
“怎么会这样的?剑源庄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帮阉人……”三弟薛铳压低声音说道。
“看来一路上听的传闻都是真的,”二弟薛钊亦担忧地附和,“武林大会已经解散,汉州城落入了净族的掌控中,而王公也已遇害身亡,凶手则是……”他说到一半即停止,只抬眼望向长兄。
薛铭沉吟了两秒的时间。
“先离开这里!”他下令道。
于是兄弟三人伏身跃上房檐、在剑源庄内林立栉比的屋脊间飞速穿行,直至找到外墙附近的密道——很显然,这密道尚未被占领庄宅的净军发现,不过凭净族的手段,恐怕这也只是早晚之事。
三薛从密道离开了剑源庄,在荒野中一路向东南方奔去。
“我不相信传言,”疾行了一段时间后,薛铭突然开口,“毅震兄的功力,我再清楚不过,方家的师侄绝对杀不了他——哪怕换做是他们那一代人中天资最高的孙琏宸,要在靖安府的地头刺杀靖安府的主人,也是绝无可能得手的!”
“大哥说的对!一定是有人蓄意陷害!”薛铳接过话头,“只可惜玲烟被无端卷入其中……”
提及侄女,薛钊眼中蓦地一亮。“你们说……会不会是李宏孝那奸贼干的?”
薛铭沉吟不语。
薛铳则恍然大悟,如果不是在脚下不停地飞奔,他此时的反应一定是重重拍一下大腿,“一定是他!如此既破坏了大会,又牵连上玲烟、使玲烟不能揭发他是内翊司督监一事!这奸贼……我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只不知方师兄一家怎么又卷了进来……”薛铭沉声说出了疑惑。
仅凭眼下收集到的情报,他们当然解答不了这个问题。好在汉州城终于已经近在咫尺了。薛门三侠既已亲临,自然不容那辱及师门的叛徒再兴风作浪。
他从怀中掏出自己的蛇纹石佩,心中默念,让上面的“如梦”二字成倍闪亮起来。
“大哥,你这是……”薛钊难掩惊讶。
“盟主的玄武之玉可以与任何‘同路’的玉产生联结,借此,或可确定方璘的位置。”薛铭道,“而且……也该是向另一位参加了大会的‘同路’求助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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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离开住处两个街区,方敬信便觉察到了跟踪者。
他意识到事实远没有自己最初猜想的那么简单——净军虽撤走了明面上的看守,暗地里的监视却仍然严格。甚至那些调动都可能是故布疑阵,其目的,只是引他自投罗网,以便以“图谋不轨”之类的罪名、名正言顺地将他拘捕归案。
如此设想令他有些不寒而栗。不过,对于净族的狡诈阴险,他也早就有了充足的心理准备,仅仅是这样还不足以使他惊慌失措。他很快改变了原定计划——既然内翊司把他当成威胁,那么他便索性表现得更危险一些,让他们都来监视自己,如此,家人们便可更容易地逃脱了。
这样想着,他便干脆拐到邻近的城区,找一家保字局借了匹马出来(与他的老乡锦江人比较,汉州人显得相当慷慨),然后快马加鞭地朝警世钟方向驰去。监视者见他生了警惕心,果然增加了追逐他的人马。
趁这个机会,阿雪,你一定要带孩子们逃出去!
他在心里默默念叨着。
相比于自己的实力,他对妻子的“鬼刃之术”要更信任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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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蟹爪间”,指的原来是两块凸出进天云江中的、形如蟹爪的崖壁所包括出来的暗港。
在告别仗义相助的赵九之后,方璘便与玲烟沿城南小河岸潜行。他们向东走出了半里之远,又千钧一发地避开了六七支巡逻队(有净军,也有靖安府的人),至子时,才终于找到了这个神秘的地方。
他起初还以为走错了路,直到有些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响起:
“是方老弟?”
“成大哥?”方璘对曹经纬那位俊俏的徒弟印象很深——主要是因为后者的臂力,毕竟,在这世上,能用一只手便将他抛出几丈远的人应该还不算很多。
黑色的身影从潜藏的草丛中站了出来。“快跟我来,师父他等很久了——还有你娘他们。”
他后面那句补充让方璘倍感惊喜,几乎连眼泪也要出来了。他来这里当然是要跟家人会合的,可这么容易便能见到父母,却也让习惯了霉运的他有些不适应。
暗港所在之处是一片低洼的凹地,布满泥沼、草丛和水坑,栈道修在地面以上,又被高草层层遮掩,若不是熟悉情况,这段路在白天恐怕也难以通行。成若诗带着两人左绕右绕,才终于抵达了核心处的一座木造仓库。
曹经纬和封回雪等人便在这里焦急地等待着。
“璘儿!”远远看见儿子走近,封氏忍不住呼唤了一声,并不顾仪表地跑着迎了上去,将方璘用力抱进了怀里。“我的傻儿子!怎么就这么跑出去几天、也不和娘说一声!你知不知道娘有多担心你……”
“娘……”方璘尴尬得红透了脸,一边想挣脱母亲怀抱,一边又不自主地扭头瞥了玲烟一眼——后者瞳孔中正划过半分落寞,望向封回雪的眼神里也充满了羡慕。
“外面雨大,咱们进屋去说。”曹经纬在旁边柔声劝道。
于是众人便进了仓库——里面火盆热力充足,因此整个空间都很干燥温暖,只是成堆的货物散发出油布、彩漆的刺鼻气味,倒让人有些头晕眼花。
方璘的家人都是第一次见到玲烟,这一见,便都被她清秀淡雅的气质打动了;尤其想起那其实还算不得数的婚约,他们实在无法不另眼相看。在玲烟施施然行了礼之后,琬莘便当起长姊的职责,一边仔细照顾着她,一边将她拉到隔壁、旁敲侧击地打听起她的情况来。
曹经纬师徒也出去放哨了,封回雪则陪两个儿子留在了外厅。
“爹怎么不在?”方璘问出了从进门起就呼之欲出的问题。
“他还在汉州,”封回雪露出忧色,“要先赴你李师伯的约,再来和我们会合。”
方璘闻言,先怔了半秒,随即便在母亲、弟弟面前失去了脸上的血色。“赴他的约!?”他沉声道,“这怎么行呢……李宏孝他……他是真正的内翊司督监啊!”
封回雪被这消息惊得哑口无言。方瑢也是惊吓不小:“哥,你说的这都是真的?”
没时间理会他们的惊讶,方璘扭头便朝门外跑去。如果父亲因他回来得太迟而陷入险境,他将永远也无法原谅自己。
但母亲却拦住了他。
“等等!”封回雪叫道,慌乱的神色暴露了她内心同样在剧烈地挣扎,“听我的话,你不能去!”
“再不去就迟了!”方璘气急败坏道。
“你不去,也没人会把你爹怎么样;可你若去了,才真正是拖累他!”
方璘心头猛地一震,已经将门板推开一半的手也停了下来。他是习惯了听从父母吩咐的,因此这时也不敢任性,只是用困惑的目光望着母亲。
但此时的封回雪却也需用尽全力才能维持冷静。
“你爹另有要事吩咐给你,”她几近虚脱地说道,“这件事……他看得比他的性命更重,所以我也决不许你有任何闪失!明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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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世钟楼下,寂静无人。
因为早在夺得汉州府城管制权的第一刻起,内翊司便下了戒严令,撤除了靖安府人马对钟楼的守卫;随后为应付红缨会的异常动向,净军的驻防部队又都被临时调离……于是,当方敬信快马抵达的时候,此地就像被偷盗一空的仓房一般,向他毫无防备地敞开着。
尽管如此,他还是担心有人在楼内埋伏,便没有走楼梯,而是仗着轻功、踏着只有极微小倾斜的墙壁从外侧攀了上去。
钟楼顶,足需六人方能合抱的警世钟占据了大部分的空间。
听到他落地的轻微声响,大钟后有人发出了招呼:“方师弟?”
“掌门师兄,”方敬信第一次如此称呼对方——既叫出了头衔,便也是在提醒对方要记住这头衔所代表的意义,“让你久等了。”
“那倒没什么,只是怕你遇到了麻烦,担心得很。”李宏孝从大钟旁边的阴影里走出来;由于此夜阴云蔽空、无星无月,方敬信仅能辨认出一个模糊的身影——再就是他腰间宝剑上所嵌附咒珠宝的微光。
于是方敬信也朝他走近了些,“师兄对城外的动向知道多少?”
“很有限,”李宏孝回答,“据说,是红缨会终于有了行动,开始在城外某处召集附近县城的会员,而这一批人的率领者,正是会中素有反净骨干之称的赤、玄两旗香主,因此不由得内翊司不格外忌惮一些。”
“在此刻局势下仍敢悍然举义,由此看来,红缨会终究还是义党!”方敬信由衷感佩道。
但李宏孝却只是轻笑了一声。
“以卵击石罢了。”他说道,“师弟,我看咱们还是抓紧些,以免净军突然折回、延宕了咱们的时机。你可否现在就将渝熙的秘密简单明了地告知于我?”
方敬信很怕面对这一景况,却也知道躲避不得,只能无声地叹出一口气,回想着早已计划好的套路。“你是掌门,我身为紫桐派弟子,当然会将一切门派的秘密告诉你。只是在那以前,师兄能否先发一个誓?”
“发誓?”李宏孝显然没料到他会这样要求,一时有些错愕了,“发什么誓?”
“发誓你会安守紫桐派掌门的本分,不再用谣言陷害薛师弟。”
方敬信话说得掷地有声;相对的,李宏孝这边则是沉默无言,寂静得足以令空气里生出阵阵霜寒。
半晌过后,对方才慢慢开口:
“方师弟这是何意?你说我用谣言陷害薛师弟,这未免——”
“掌门师兄不必多言,只请发誓就好。”方敬信打断了他,平静而坚定,“否则,愚弟是无法把渝熙、以及渝熙的秘密交到师兄手中的。”
李宏孝的脸色隐藏在黑暗里,不得看清,但不知为何,方敬信就是确定:那一定是个极难看的脸色。“既然如此,”紫桐派掌门淡淡说道,“我也不勉强师弟了,你自便吧。”说着,竟转身要走。
此反应完全出乎方敬信意料之外——他本以为对方会为得到渝熙而宁愿发誓的。这样一来,反倒是他自己没了主意,连忙跟上一步,叫道:“师兄且慢——”
不远处传来“咻”的一丝尖啸,穿透了周遭的雨声。
方敬信只觉胸口一阵钻心剧痛。
“净军……”
一边吸着凉气,他一边低吼,甚至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插进他右胸的弩矢细小尖锐,穿透肌肉的同时,携带的阻力甚至不足以让他退后半步,这是只有净军的“蜂弩”才可办到的;只是阉人究竟是何时接近的?为什么他竟没有半点察觉?
难道……他们早就埋伏在了这里?
面前的黑暗突然被撕裂了一个缺口——幽蓝色的缺口。李宏孝手持出鞘的秘术宝剑,神情诡异地站在他的面前。
“方师弟,别怪我,要怪就怪你聪明得不是时候。”那人幽幽说道。
“原来是你……”
方敬信喃喃低语。
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一点都不吃惊,就好像对此变故早有心理准备似的,这一点比什么都奇怪:难道他潜意识里已经察觉了微兆、只是一直不敢正视?
难道他早就心里有数:真正的内翊司督监,其实正是他自己亲手推上台的紫桐派掌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