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江一暖始知春,清风新绿迎故人。谁家玉笛成旧曲,一点灵犀景又深。】
恒修元年,春,汉州。
尚未及涨潮的天云江水宽阔而静谧,仿佛沉睡于翡翠色的木曜之夜。
江水之畔,一条小舟系在桥头,随水波轻柔起伏。舟中正有笛声悠悠传出,融入夜色,似是隐匿了行迹,却又将清风、碧水都化为音符,随江水自然流淌……
少顷,曲毕。天地间遂杳然无声,竟像连时光都静止了一般。
许久,才有舟上一位侍婢打扮的少女打破了沉默:“姑娘的笛声越发伤情了,这岂不有损身体?”
其主便是那吹笛之人——只见她十四五岁年纪,白衣胜雪,于木曜之下仿佛软玉一般温柔剔透,而手中一支玉笛,亦是通体莹润、雅致非常。
“这话怎么说?”少女言道,“我吹笛是为抒情,笛声里伤情之意既多,留在心里的就少,如此心伤不郁结,反该大有益于身心的,岂会有损?”嗓音低沉、静柔、温软,语气也缓得似江水一般。
但侍婢却是不大服气。“话虽如此,可姑娘也说过:吹笛时有情致很好,能应景则更好,因为情由心生,心境则是眼前所见的反映——你看这明月清风,水波不惊,正是美到极致的春色。姑娘何以对此不喜、却反而伤情呢?”
少女浅浅一笑,眺望水中的木曜。“你说得都不错,果然最近长进不少。可还有一点是你有所不知的:世间之景,越是美到了极致,人便越应用悼念的心意去欣赏,用再不可得的心意去记住它。否则,便如走马看花一般,就算心境愉悦了,最终什么也没留下,岂不辜负光阴?”
“姑娘这话我越发不懂了——悼念便能记得,喜欢却记不得吗?”
“当然。人能记住的,始终都只有所悼念之事物而已。”
听了这话,侍婢再不知说些什么了,毕竟以主人的才思与明慧,不管说出什么看似荒唐的话,终究都不会错的。她身为婢女,原只需相信即可。
于是女主人又拿起玉笛,吹奏起了另一支曲子——仍旧是略略哀婉的乐章。
时光就在这悠扬却又静谧的笛声中悄然流逝了。
而外界的种种纷扰,亦仿佛与之隔绝,不复有任何的纠缠和牵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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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十二月八日,净皇邵青玥被废。从此软禁于沁南新邸,终生不可复出。
十日后,奉龑雪太上皇帝圣旨,司礼监择立前梁州府大净使——姜沅入京接掌皇位,是为大净朝第十代净皇。新帝即位,次年改元“恒修”,取自《阴天经》“明光伏紫,万象恒修”一节,象征旧事隐去、新朝肇始,一切重又生机勃勃。
然而遗忘终究不是易事。上一朝的“旧事”,始终如阴云一般压在所有轩陆之民的头顶,并非一挥即可抹去。司礼监四处搜捕疑似乱党之人,妄加定罪,诛除无度,一改龑雪以来的温和之风,到底将对业璇之乱的恐慌扩展到了整个轩陆,且仍有愈演愈烈之势。武林与士人首当其冲,此时已是人人自危。
值此关头,一些沉寂许久的势力便终于不再坐以待毙,而纷纷展开了行动。
在西北,龙兴府的冰剑门发起了公开的起义,只是消息尚不确切,待传到江南一带,说法已是五花八门:有说声势愈发浩大了的,也有说已经被净军扑灭了的。
与之正好相反,瓯宜、闽海诸省则在东南第一帮会——七霞会的统领下,选择主动向净朝输诚,声明赞同司礼监的一切做法,包括业璇屠杀和最近的搜捕行动。江南百姓对此毁誉参半,其中认为此乃明智之举的,似乎还稍多一些。
二十五省武林,各有举动,然而其中没有任何一省的声势能超过淮宁省。
“我淮宁一省,虽不存以下犯上之心、逆谋祸乱之志,值此武林危亡之时,亦不可袖手旁观、自欺欺人!”淮宁省左参政——世袭靖安伯王毅震,在召集武林大会的状示中写道,“唯借汉州尺寸之地、召聚天下群雄以成武林大会,共商进退之策,上可鸣言于朝廷、表我安分守己之决心,下可维护众百姓、使我浊民各界不致被逐个击破、沦于莫须有之冤狱。此乃大义之所在,万望各路同道起而应之,切勿迁延,以致讳疾之祸!”
此信一出,霎时震动了轩陆江山。大江南北、运河两岸,无人不议论,无处不传说,最终连朝廷也惊动了。司礼监一发诏令传遍各省,严禁淮宁来的使者公开宣扬武林大会之事。然而消息已经传开,净族虽权倾天下,此时却也无法可制。
归根究底,实因为淮宁省与其余各省不同,乃是不受司礼监和朝廷节制的。
大净行政区划,以“省”为单位,包括三直辖府、十九布政使司、二都指挥司(简称“都司”)、一巡检司,各辖府、州、县无数。对每一个省,净族都有不同的统御方式。有直接施以严密控制的,如东西两京畿内重地:承天、靖天二府,战略意义重大的中原河西、河东、昌岚三省,以及士族聚集、需格外严密监视的江南四省。也有放任自流、只遥遥监控的,如各内陆边疆省份(这些省份的武林要应付蛮夷扰袭,自顾不暇,对净族唯有仰其援助的份,几乎无力反抗)。还有龑雪变法以来,出于“商业富国”之策而加大了商会、帮派行动自由的区域,这里的朝廷控制往往能松则松,只保证其安分守己、按时贡赋即可,东部沿海诸省如梁州府、闽海省、九黎巡检司和潮同省便都在此列,另锦江省虽深处内陆,只因历来是与铁云茶马古道之枢纽,故也权算在内。
这其中,独有淮宁一省,是与上述三类省份皆不相同的。在这里,武林势力自大净立国之初即获得了“自治”的权力,由浊族担任布政司左、右参政,掌理一省事务;从司礼监的角度看,俨然已是国中之国,自成一域。奠定这种特殊局面的,是盛末天下大乱时、担任淮宁省左参政的靖安伯王霄瀚,即王毅震的祖父。此人不仅武功卓绝,更在朝野皆有崇高的威望。凭借一己之力,他击败了来犯的净军,但随即便又主动向净皇称臣,以和平妥协的方式换取了朝廷一枚刻着“武林自治”四字的阴天铁券。
从此,淮宁省即成为武林一方净土,直至今日。其间虽不断有朝廷施加的压力、乃至迫害,但至龑雪帝即位后,又皆昭雪,且重新确认了自治铁券的权威。淮宁自治至此成了定局,为轩陆人所共知。
由于长期自由的发展,当地武林枝繁叶茂、卓然于各地武林之上,甚至自称为轩陆武林龙头亦不夸张——所以靖安府的一声号召,才能够在整个轩陆武林掀起轩然大波。而这一枝独秀的武林繁茂气象,也多少渗透进了当地的风土民情,使得外地人在这里总能耳目一新、大有异域他乡之感。
这一点方璘打从过了金门府、刚进入淮宁省境之时,便切身感受到了。
沿江官路之上,骑马飞驰之人络绎不绝,无一例外皆是劲装结束、精勇矫健的武林人士,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骄傲、斗志与激情,毫不遮饰,毫不掩藏,就那样明晃晃地晾在阳光之下,昭示给旅途中遇见的所有生人熟人。这些武夫或是在淮宁土生土长,或是因大会之事自外省赶来,不管哪一类,一踏上荆襄之地,便都会将别处的阴霾一扫而空,再不复称臣于净族时的畏缩形态……是以这里的阳光都仿佛格外灿烂、明朗,春色也格外清澈怡人、生机盎然。
方璘也学着别人,飞一般地在官道上纵马奔驰着;官道两侧或是鱼塘或是农田,新翻泥土的清新气味常混合在野花芳香之中,一同扑面迎来,呼吸上一口,通体都怡然爽快。身后又有时柔时劲的春风,追着他刚除去了冬衣的薄薄短衫,仿佛可以透入肌肤,将一股清新的气流融进他炽热的血液……唯一可惜的是:他的马不过是二十两银子的便宜货,比不得那些名门子弟所骑的高头大马,多半时候都是他被别人轻易抛下。但方璘也并未因此感到半分失落,在他心底的另一个角落,甚至还希望马儿跑得慢些、或者道路再长一些,以便他能多享受一下此刻的感觉。谁知道日后离了淮宁省,他还有没有机会如此“恣意妄为”呢?
当然,所遇行人中,也有见他同是武人打扮、又背着一把钢剑,而主动放慢速度来打招呼的。其中大半是为问路,只有少数是纯粹出于喜好交流的天性、而来简单地搭个讪。
“小兄弟既是从东面来,莫非也是江东人士?”
“不,在下家住锦西。”
“看样子也是到汉州赴武林大会的,没错吧?如今王靖安召开这旷世盛会,可真是成全了我们这些习武之人,总算是有个扬名立万的机会了!”
“扬名立万?”
“是啊,‘扬名立万’!听说古时候,武林中人只要技艺精湛,就总有立威名、建功业的机遇,只大净建立以后,才逼得咱们七尺男儿俯首躬身、畏头畏尾……要我说,王毅震这大会办得正是时候!以这里开始,咱们轩陆净浊之民,可都要换个活法了!”
这样聊上几句,对方便简单地告了辞,又继续扬长而去。留下方璘在后面慢慢走着,想象起所谓的“换个活法”、该是怎么一回事。
以往,他只是觉得大净的天下很不合理,有着太多太多的东西是他所厌恶的、想要打破的——但这些“打破”,也只是针对眼前的一些小事,比如在京城时目睹净军杀人、便出手阻止,厌恶阴天城下寂静的黑夜、便在拓跋麒勋的怂恿下点燃了空雷硝……至于“打破”之后应该可以获得什么,他却一直没有清晰的概念。
他从未想过可以“换个活法”,尽管他隐约知道,眼下这种活法,自己是无法坚持太久的。他也明白那旅人所要换的新“活法”必定比现在要好,可究竟会好在何处,却也不易想象……
也许,就如同这淮宁省里的生活?
方璘心底蓦地产生了某种疑虑,与先前的振奋、激昂互成对流:假如在这里,武林拥有更高的地位,那么武林以外的人会不会像在外省屈服于净族一样屈服于这里的武林显贵?
若真是如此,淮宁与其他省份,又会有多大的不同?
方璘赶忙用力摇了摇头,想把这怪念头驱逐出脑海——这还不算怪念头么?好不容易来到了一处没有净族阴霾的地方,他却又胡思乱想、自乱阵脚……
此时,马蹄踏过干涸的车辙,踏过小河渠之上的桥板,一眨眼间,已来到了官路靠近江水的地方:从这里极目远眺,便可望见天云江波光粼粼,如晨雾一般在视线尽头若现若隐,上缀几点帆影,仿佛展翅云天之间的飞鹄。
头顶阳光明朗,天空澄澈,眼前江水川流不息,田野生机勃勃……天地万物一旦恢复了本来的面目,便谁也无法否认,这世上还有不含杂质的“美”的存在。
方璘放眼欣赏着这幅美景,愈发觉得先前那想法着实是古怪偏僻。
若真能换个活法,那么如愿以偿的人,就该是生活在这样的地方!
这还有什么可疑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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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里开外,方家的三辆马车仍缓缓地向西行进着,眼下已被方璘落了整整半日的车程。但方敬信却并不急。反正儿子一人出去,也是得了他允许的。
“贤侄去了半日也没回来,该不会出了什么事吧?”同行的朋友一边翘首张望,一边说道,倒是一副比人家父亲还急迫的样子——他的这一番话,也说了不下二十遍了,“方兄,咱们真的不用跟上去看看?”
“不必了,”方敬信按下厌烦,尽可能有礼地回应,“好不容易到了汉州这种地方,还是让他自己闯闯得好。”
“方兄果然教子有方。”对方这样说着,眼神里却划过一丝失望。
这位不速之客名唤应益航,年过半百,一副儒生乡绅打扮,却是江宁省武林极有名望的“飞鹰门”的掌门人、名副其实的前辈高手。能与这样的人同行,只怕换做任何习武之人,都会引以为幸事、以为又多了个切磋交流的机会;惟独方敬信因为生性孤僻,此时只是觉得烦闷。再加上这应益航执意想讨方璘做自己独生女儿的夫婿,更让方氏父子二人难以忍受。两家人从金门府开始一路偕行,那之后几乎每天,他都要将女儿的好处向方敬信重新讲解一遍,似乎打定了主意,非要与方家结亲不可。
封氏、方瑢等人瞧在眼里,只愈发觉得有趣好笑。
“这应家要名望有名望,要家产有家产,他的姑娘又是独生女,怎么这么急着招婿?”梅香不屑道,“依我看,十有八九是个丑八怪呢!”
“又或者是天生残缺,”万嫂也附和,“总之,老爷不同意这门亲事,必定是很妥当的。”
“丑八怪,哈哈!”芍药闻言亦笑道。
方瑢对此不置可否。“我倒是觉得,那位应前辈是实在相中了大哥、才非他不可的。想想看:哥他要长相有长相,要功夫有功夫,年龄刚刚好,咱们的家世也没的说。我要是也有个女儿闺中待嫁,估计比应前辈还急呢!”
几个女人听了,都大笑起来、点头称是。
封回雪也收不住自得的神色,又怕笑得声大了、叫应家的人听见,遂赶忙收住道:“都别说了。人家的姑娘,咱们可不好乱猜测。横竖璘儿是早有了婚约的,就算应姑娘美若天仙,咱们也娶不得。老爷屡屡拒绝人家也是为的这个,倒不是嫌弃人家什么。”
“婚约?”方瑢眼珠一转,“哦!我想起来了,是薛家的——”
“想起来就好,还没准儿的事就先别乱说!”封氏伸手遮了儿子的嘴。
提及“婚约”,她心里蓦地又记起了琬莘的事,想着想着,笑容便也褪去了。转而疲惫地长叹一声,两眼望向车窗之外。
“璘儿那傻孩子……让他自己先走,他竟真的连头也不回了。可别惹出什么祸事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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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过正午,方璘已到了汉州城外。
在民房尚有些稀疏的外围,一片城郊草市仍未收场。按照常理,赶集的时间早就已经过了,人潮也早该散去,可那些货摊却仍然摆着,小贩的叫卖声也仍然活跃;来自天南海北的旅客行经其间,不觉被琳琅满目的土特产所吸引,这才使得市集延续到了午后。
可想而知,那些旅客大多是冲着汉州武林大会而来的,因此武人居多。如此众多的武林人士走在街上,而与之相对的却又几乎不见“玄帘舆”(注:净族专用的车驾),这样的景象,怕是只在淮宁省内可以见到。方璘置身于其中,有感于自己习武之人的身份,便莫名感到骄傲起来,心里的振奋也平添了一层。
怀着这份振奋,他慢慢驱马走进市集,踏上了一道宽阔的石拱桥,将桥头成片摊位尽收眼底;桥下的小河渠蜿蜒流向北边,也飘浮着不少盛满鱼货的平底船。
刚上桥,便有操着淮宁方言的农夫、渔妇纷纷凑了过来,想向他兜售土产。这些百姓操着他听不懂的淮宁话,态度虽谄媚,却也相当坚定,几乎挡住了他的去路。他心里想着买些东西,只是囊中羞涩,不得不扫了那些卖家的兴致,于是连忙继续驱马前行,同时涨红着脸、努力不去看他们失望的眼色。
其他行路的武林人士显然也遭逢了类似的尴尬——只是处理方法大为不同罢了。
“滚开!别挡老子的道儿!”一个黝黑汉子大吼,吸引了方璘的注意。那人刚将面前兜售江螺雕刻的老头推了个趄趔。身旁几人与他衣着相仿,想必是同僚,目睹老头的狼狈,都哈哈大笑起来。
方璘不禁对这笑声生出极度的厌恶;可是转眼一看,那被推的老人竟也一同陪笑着,仿佛不是受了辱、而是得了抬举一般……当时便诧异得忘了愤怒。
于是他又忍不住细心观察起其他诡异之处来。没多久,便又见到一个摆水果摊的妇人,被两个推搡笑闹的武夫撞得散落了一地的梨子;那妇人急忙想去捡拾,却被几匹突然奔来的马将梨踩得稀烂。方璘看清了骑马的家伙:是一群衣宽袖大、宝剑在背的青年,他们中没有一人回头看上一眼,更遑论掏钱赔偿了。
再远处还有人随手拿了摊床上的东西就走,而丝毫没有付账的意思——这几个貌似是当地人,因为拿东西时,他们还能同小贩聊上两句。
没有人觉得奇怪,也没有人觉得不好。老百姓依旧用赞许的、羡慕的、甚至是崇敬的目光看着每一个武林人士,就算对损害了自己的那一个稍稍含一点怨怒,转向别人时,也仍然是逢迎的态度。
方璘越发感到迷惘了。先前的好心情,也顿时消失无踪。
难道是我太过敏感、太过小气了吗?还是说,我已经习惯了在净族压制下的生活,所以眼下才如此不适?……
他实在想不明白。
正发呆时,不远处又有了骚动。人潮开始朝一个方向涌去。当地人吱吱哇哇地大声说着什么、互相宣传着,似乎发生了什么特别值得目击的事情。方璘听不懂淮宁方言,只有伸长了脖子自己张望,可两棵柳树茂密起来的枝条却挡住了他的视线。
有个人的叫声接近官话,被他恰好听清了。
“有人打架哩,”那人道,“一边是‘淮湖船帮’——咱们淮宁省武林的龙头老大!这回看头可不小哩!”他话音刚落,聚着人群的那边便有雄壮的喝彩声爆发出来。
换做平时,方璘是不大喜欢凑热闹的,可此刻却不知为何、极想过去一探究竟,仿佛是潜意识里有个声音在强迫着他。于是将马拴在附近的一棵柳树上,双脚踩上马背,一跃而起,跳上了柳树的树冠,再从这棵柳树跳上另一棵柳树。
直到眼前再无任何障碍,他终于看清了被人群包围的“战场”。
听着观众们热烈的呼喝声,他本以为会是场激烈的、势均力敌的比武,然而真相却再次让他惊愕了——这次受惊着实不浅,以至于他脑中突然一片空白:
只见河边一片窄小空地里,几个衣衫褴褛的男子正在被围攻、殴打,此时已满脸鲜血,不断地哀鸣和哭叫着。煮熟的茶叶蛋散落一地,不少已被踩碎,染着红红的东西,说不清是血还是酱油汤……再看打人者,一个个高大威猛、肌肉虬结,强壮的程度、远不是寻常百姓可以练就的,而且他们穿着十分统一:都是土黄色细麻编成的坎肩,露出黝黑结识的臂膀,在腰部用黑带子束紧;下身穿宽腿半长裤,只到膝盖以下,光着小腿,赤脚踩着草鞋。每个人又都背着样式大小都一模一样的斗笠,十足一副渔夫的扮相。
两伙人中哪一边是“淮湖船帮”,恐怕任谁都可以一眼分辨出来。
看客们当然是认识船帮的,此时只是呼喝助威,并为一边倒的局势品头论足、肆意谈笑,这些声音比被打者的痛叫声更让方璘觉得刺耳——同为平民,在看到别的平民受苦之时居然如此开心!还有那些围观的武林人士:难道锄奸扶弱不是他们的本分吗?哪还有为打人者助威的道理?
一怒之下,迷惘顿消。
他刷地拔出利剑,削断了面前的一大堆柳枝。柳枝扑簌簌地坠落下去,盖住了好多看客的脸,惹来一片惊叫和怒骂,人群顿时乱作了一团。
而趁淮湖船帮的帮众也被这一幕吸引的瞬间,方璘已跃至他们头上,人在半空中便连续踢出六脚,分别攻向六个帮众——这一招来自方家世传的“闵生拳法”,也是高等的武学,只是他的功底尚不足以借此逞强罢了。六个帮众中有五个被他当即踢倒在地,第六个则因距离稍远,敏捷地闪开了,还一把抓住他的脚踝,将他朝地面重重甩下。方璘急忙以双掌推击地面、缓和了冲力,然后翻了个跟头拉开了与对方的距离。
待他站稳时,发现自己已身处船帮的包围圈之中了。
外围,看客里先是议论纷纷,随即有人咒骂出来,好像是针对着方璘的——只是他们人多口杂、又用方言,方璘一句也听不懂,唯有通过语气可判断出其中的愤怒。
他突然觉得自己像是来到了一个是非不辨的世界。
未及细想,船帮帮众中走出了一个衣着稍稍光鲜一点的壮汉,貌似是这伙人的头目。此人留一脸络腮胡,嘴唇肥厚,看年纪不过二十六七岁,身材却比旁边所有帮众都壮硕得多。“他娘的!”来者张口便骂道,“你是哪儿跑出来的小鬼?敢对我们淮湖船帮放肆!”
方璘见他如此理直气壮,更是怒不可遏,一股火气冲上来,却化成了一声冷笑:“我见过一些野狗,遇见人就摇尾乞怜,遇见比自己更弱小的动物就凶悍起来,光天化日之下也敢肆意欺凌——你们这帮混蛋的行径和野狗有什么区别!”
壮汉脸上一愕,随即气得满脸胀红,额头青筋暴起。“你、你可知道爷爷我是谁?”
“我为什么要知道你是谁?”方璘针锋相对。
这样放肆的言语,大概是有“淮宁省武林的龙头老大”之称的淮湖船帮从未听过的。几个帮徒再忍不住了,争相怒骂着、要朝方璘一拥扑上——方璘也急忙将剑收回背后,摆好了赤手迎战的架势——但帮众首领挥手阻止了他们。
那汉子深吸了一口气,咬着牙道:“不过是个小鬼,你们想干嘛?还一起上——奶奶的,船帮的名声要不要了!?”说罢,又抬起下巴睨着方璘,换上了冷森森的语气,“小杂种听好了:你爷爷我是江湖上人称‘铁拳贺二爷’的贺天帅,是淮湖船帮的二当家!如果你不傻,就快给我滚!否则坏了我的面子,我拿你全家的命来抵!”
“名声?面子?”方璘只觉得他的说辞可笑,进而更为此感到可气,“你怕别人说你欺凌弱小,那你刚才是在干什么?”
“刚才?”贺天帅一愣,一时反应过来,不禁大笑,抬脚踹了身边一个已经爬不起来的被打者一下,“你是指他们?”
“混账,你——”
“你自己看看,他们是什么东西!”
贺天帅既愠怒、又不耐烦地打断了方璘的怒骂,一手指向脚边那些人。
而方璘少年心性,经不住诱导,到底朝那些被打者之中看了一眼。这一眼,却让他一时别不开视线了。
那些人虽然都血流满面,神情扭曲,但有一个特征却还是可以清晰地辨认出来:他们都是没有胡须的中年人!
换句话说,他们都是“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