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呼啸不停,仿佛饥饿了许久的野兽。
青玉在这狂风席卷的山脊耗尽了力气,泪水也仿佛冻结,凝在眼眶之中像一层寒霜,她选了一块看似松软的枯草丛,盘膝坐了下来。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
发簪上的软玉已经不亮了。因此,到底会不会有人来接她——就像很久以前接走她母亲那样——这是不能确定的。说不定,她会先遇到山里的狼,或者更可怕的敌人,比如沽人帮、净军之类的……到时她还要不要逃跑呢?
什么都必须自己做决定,原来是这样累的。这个时候……要是还有个人在就好了……
她刚一动这心念,便立即后悔,生怕灵验了。可要收回却已为时过迟。远处传来细微的踩雪之声,惊得她慢慢站了起来。蓝色水曜笼罩的漆黑树丛里,竟有一个熟悉的身影、缓缓朝她着走近。
“方瑢?”青玉哑着嗓子喊。
“是我!”对方应答,口中呼出的白气一缕一缕,又粗又厚。他又加快步子朝她走过来,一只手紧紧地按着胸口,“你怎么……跑到这儿来?……让我……好找……”
他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头发在冷风里冒着热气,金向毒咒则在内脏间肆意切割。在这样寒冷的夜晚,就算老老实实地呆着,他也要承受病痛极大的折磨;眼下却还四处乱跑,便简直是在拿性命开玩笑了。
可他到底跑到了这里……
青玉忘却了全身的僵硬,急忙上前将他扶住,“你……何苦来找我?”
“山上是很危险的,”方瑢缓了缓气息说道,“而且,我过来的时候,有只知路鸟落到我爹手上,似乎递了个可怕的消息,他们当即就赶车启程了——嘿嘿,都没来得及发现咱们俩不在车上——我猜,是后面的追兵没能甩掉吧。”
“那根本不是什么追兵,”青玉窘迫地摇着头,犹豫不决,“那是……那是……”
“不管是什么吧,总之,你孤身一人,还有比跟在我们身边更安全的吗?”方瑢反手拉住青玉,“来,咱们回去吧。抄近路走快点还赶得上——”
可青玉却没有动——也没有把手抽出来,像她原本打算的那样。
她只是看着他被水曜映蓝的眼睛。“方瑢,”她道,语气迟疑,“我可以……依靠你吗?”
这突兀的问题让方瑢不禁愣了一会儿,随即琢磨过来,便露出笃定的笑脸,点了点头。
热泪冲过凝结的霜,涌出青玉眼眶;她突然回到了自己的真实年纪: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孤苦无依,渴望能有同伴——真正的同伴,而不是其他的什么人。或许她这次能够得偿所愿?……
不管怎么样也好……至少现在,她只想和方瑢在一起!
但眼前方瑢的脸色却突然变了。
“追、追来了!”他的视线越过青玉肩头,望向更远处,目光惊恐,“一定是我爹要躲避的那帮人!咱们快走!”
说完,也不等青玉回头张望一下,拉起她的手就往身后跑。因为变故太过仓促,此时回返他脑海里的只是一些零零碎碎的线索:到底那些人是怎么知道他们在这里的?若是追踪马车,应该尾随他父母才对;而若是追着他的足迹,就该在他身后、也就是从北边出现,不会是现在这样出现在相反方向的南边……
迷惑着,他又回头张望了一眼。
一片幽蓝色的山坡之下,几点火光摇摇曳曳,正朝他们快速挪移而来,显然对方也在拔腿狂奔。绝望的恐惧攫住了他。
结局显而易见:无论双方距离多远,两个体质孱弱的少年是不可能跑过那些身强体壮的追踪者的。
他们迟早都会被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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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璘儿当心!”
方敬信一声警告,同时神剑渝熙已经在手,划出一道剑气攻向季航。后者察觉到背后剑风凌厉,虽有“阴天铁券”护体,仍因条件反射而急忙回身躲闪,险些要打在方璘后脑死穴上的一掌也及时收了回来。正待改换招式、继续狂追之时,方敬信已然逼近,让他除招架外别无余力,只得拔出背后朴刀格挡渝熙,口里还喊着:“都傻了么?还不给我追!”
此时方璘已驾着马车跑出了好远、远得就快看不见了。丛真急忙喝令帮众,借御风符之力,一齐飞身追了出去。方敬信忙于和季航缠斗,无暇阻拦,却是封回雪从袖中抓出一把沙状之物,抛向丛真等人,让所有准备追击的帮众都多少沾上了这种东西。
“凝石玄砂?”丛真惊道。眼看着中招的几个帮众,虽已跨过方敬信、季航二人,却又都因这奇怪的沙子放慢了速度——御风符之力显然已被压抑住了。
“快追!”季航怒道,“这玩意儿效力不长,过一阵子符咒自会恢复!”
丛真及帮众得令,又继续追赶方璘。但此时已被落下很远了。
三当家钱尚功却没有动,而是用野兽般锋利的目光打量着第二辆马车,他一向是独立行动惯了的,这时便也没有盲从于帮主的命令。“这等雕虫小技,也想骗我钱尚功吗?作死!”他大喝一声,挥掌便打向车篷。
一旁的方琬莘早有防备,见他动手,当即一招“山头斜照却相迎”,长剑划出三段剑花,一段攻手腕,一段攻胸口,一段攻左胁,逼得对方不得不收手躲闪,这便化解了钱尚功的第一波攻势。两人就此交起手来。然而尽管琬莘兵刃在手,但毕竟武艺不精,两三招的功夫,便被钱尚功接连两掌推到了一边。
方敬信注意到了钱尚功的举动,料想刚才方璘在第三辆车中换药,青玉不可能不退避,那便应该是在第二辆中。于是一个虚招晃过季航,足尖点地,朝钱尚功那边飞身跃起。渝熙本身就是天下少有的神剑,再加上紫桐派方家世代相传的千虹剑气,凌空一招之下,已逼使钱尚功不得不狼狈躲闪、翻进了道边的雪堆里。
方敬信立足车篷顶上,季航随后追来,刀剑一来一往,瞬间又过了十多招。万嫂和梅香吓得急忙跳车,拉着芍药躲到了封氏身后。
钱尚功从雪堆里爬起来,因只是被剑气波及,虽受内伤,却还不算严重。他吐出一口淤血,腰间软剑在手,也飞身跃上车篷和季航夹攻方敬信。封回雪在一旁焦急地看着,想发暗器相助,却怕那三人纠缠不清,混乱中误射丈夫,只得压下火气、垂手旁观。
论剑法,方敬信的“紫桐宫词剑”着实远在季、钱二人之上,无奈季航恃阴天铁券秘法护身,屡屡不顾自守、一味进逼,足使方敬信招式忙乱;兼之钱尚功出手阴狠狡诈,极善寻隙偷袭,两人前后夹攻,一时间占尽了上风。方敬信自忖不能速胜,干脆化攻为守,寓守为攻,使出一式“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以不变应万变,倒也拼了个势均力敌——只是忌惮铁券秘术有反噬之效,故迟迟不敢使出方家世传的“千虹剑气”绝技。
数轮斗过,钱尚功无铁券护持、渐感吃力,又一心急于求成,遂以眼目示意季航;后者会意,突然挪到方敬信身侧,以刀劈其右腿。
这本是极寻常的一招,方敬信轻易便将之格开了。正不知对方为何放弃有利位置做此举动,突然身后一空,钱尚功已跳下了车篷,朝附近的琬莘冲去。
钱氏手中软剑舞若灵蛇,水曜下满眼皆是青蓝寒光。琬莘一时吓得手足无措,也忘了格挡的招式。方敬信察觉到女儿危难,急忙追过去,使出千虹剑气中一招“天涯归鸿”,渝熙锋芒向前长探,直取钱氏后背死穴。
然而钱氏的攻势却只是虚招,其人早有防备,眼见渝熙就要穿透过来,他却突然半空回身,软剑如蛇,缠上了渝熙笔直的剑身。
而与此同时,封回雪大声尖叫。方敬信猛然回头,只见季航以劈山之势,高举朴刀,从头顶朝车篷斩将下来。马车瞬间便被拆成了两半。
“瑢儿!”封氏大惊失色。一想儿子可能就这样横死当场,她急得什么都忘了,只抽出匕首就要上前刺穿仇人——然而还是鬼刃的眼睛更尖利,突然间,她又发现了飞扬的木屑之中,并没有任何人的身影。
马车是空的!
对此所有人都是一怔。直到钱尚功最先反应过来,将目光投向最后一辆车,封氏也猛地醒觉,淬毒暗器脱手而出,却因慌乱而未能瞄准。
对方敬信夫妇而言,现在已毫无疑问:儿子和明临青玉就在那最后的马车里,且沽人帮此时已杀红了眼,莫说青玉,就是方瑢落在他们手中,恐怕也是必死无疑。于是方敬信像发了狂一般,猛地运气挥剑,一招“其利断金”将钱尚功的软剑削得稀碎,第二道剑光转瞬回砍,剑气正中钱氏胸腹,将之整个儿地抛到了半空,直飞出很远才落地,若不是羊毛坎肩下有贴身软甲护体,此时,他早就一命呜呼了。
季航两眼不看受伤的同伴,只盯着那马车,飞身挥刀直取车篷,想再如法炮制一番。
但这次方敬信却及时从侧面攻来。季航本欲凭铁券法力置之不理,但那剑势着实凌厉,牵动了他的直觉,遂回刀横挡,借反冲力拉开距离,又厉声吼道:“方敬信!你违抗圣旨,难道是想谋反?”
方敬信微一迟疑,未能乘胜追击,“是贵帮出手狠辣再先,屡次危及我家人性命。凶悍若此,方某也顾不得什么圣旨了!”
季航恨得咬牙切齿,说不出话,只有大喝一声,祭起“渚海风波十三式”,刀如海上风暴般朝方敬信猛攻,声气磅礴,大有吞人之势。而方敬信自知哪怕只退让一步,身后篷车也会不保,便闪也不闪,仍以剑招相迎。
此时封回雪突然飞身欺近,对季航喝道:“季帮主,你要找的人不在这架车上,她在你刚毁了的车里,已经死于刀下!不信,你看你刀上的血!”
季航被封氏说得心神一乱,本能看向刀身,却不注意被方敬信抢了先机,渝熙如鬼魅般刺向他肩头,只听“扑哧”一声,竟毫无窒碍地刺了个血洞出来。
同时还伴随着一道亮绿闪光,以及他左手铁券上升起的浓郁黑烟。
如此变局让他既惊且怒。“这怎么可能……”
方敬信也是大吃一惊,虽知渝熙乃天下一等的神兵利器,但居然还有破解阴天秘法的力量,这倒是他未曾料想的。此刻魔咒已破,他终于可与对方完全真刀真枪地对决了。
“看来净族全未将季帮主当成一回事,”封回雪在旁冷笑道,“连‘阴天铁券’也不给个真的,如今丧命于此,可也算是咎由自取了吧!”
季航闻言大怒:“方大侠真是英雄好汉!自己打不过,就叫老婆扰敌心神!”
一句话说得方敬信稍稍迟滞,季航乘机夺回主动。
“季帮主还要再战?我已说了,你所追杀之人已死在了车里,”封回雪继续喊道,“不信你看,这车板上不确有一具女尸么?”
季航又被引得扭头望去,只见被毁的马车烂成一团,满眼只有破布碎木,何来尸体?心下一惊,方敬信已乘机将宝剑收在胁下,蓄满了劲力斜挥而出,势如山崩。
他急忙以阴天铁券格挡,上面黑光大盛,形成了一道半圆盾牌。而渝熙深入其间,剑身上的绿光霎时成倍变亮。
剑盾相抵仅仅一瞬,胜负便已分明。黑盾破碎,铁券亦被削去了一头,渝熙剑气全无阻碍地划过他肘下——季航只觉那处瞬间奇寒无比,再一定眼,已见半截左臂飞入了半空,尾端溅洒着长长的一道血迹。
他仰天大号,跌跪在了地上。
“季帮主,多有得罪!”方敬信收剑拱手。绿光再一闪,渝熙已从他手里消失无踪。
同时他也对妻子点头示意。封回雪、琬莘以及三个仆婢不敢迟慢,立即爬进了马车,方敬信亦在车辕上坐定,扬鞭即将赶马。
“方敬信……”季航疼得快要晕过去了,还是踉跄赶来的钱尚功努力将他搀住,“这个梁子,咱们结下了……以后总有一天……我季航会向你讨回来!”
方敬信深吸一口气,转头与他对视。
“你堂堂一帮之主,椅恃净族之威,催逼一个刚及笄的小姑娘,落到如此下场实是咎由自取。”他严辞道,“今日方某胜之不武,所以放你一条生路,还望季帮主好自为之。下次……就不只是掉一只手那么简单了。”言罢,扬起马鞭,重重甩在了车马的背上。车轮压过一段凹凸不平,又开始飞快地滚动着。
难关已经闯过一个,眼下他最担心的,是方璘的安危。
然而却听封回雪一声充满恐惧的惊呼——
“瑢儿和青玉不在!他们两个不在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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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瑢带青玉跑进一片松林之中,山势竟在这里变得陡峭难行了。两人一个身怀内伤,一个大病初愈,都是弱不禁风,此时却要没命狂奔,已经是在透支体力了。而后面拿着火把的队伍却紧跟不舍,速度至少胜过他们几倍。
突然,青玉一脚踩空,跌倒在地,正要挣扎着起来,却又坐了回去,“不行……我……我的脚扭了。”
方瑢想不出办法,便一把将青玉背了起来。
“方瑢!”青玉惊呼。
“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方瑢以为她是在顾忌名节,因此这样安慰着。
“你这样会活活累死的,那金向毒咒……放我下来,我可以自己走!”
方瑢摆了摆手,表示没关系——尽管事实上他的体力已经透支到了不能再透支的地步。他心里很清楚:再这样逃下去,自己会先死在路上。可按他的想法,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鬼使神差的,他突然从腰带里取了杨新冉的蛇纹石佩出来。
“杨前辈,”然后喃喃低语,“您若在天有灵、知道是我们给您办的后事,就让我……再坚持久一点吧。”
也许只是错觉,也许真的有奇迹出现,这样祷告一番后,方瑢竟觉得自己又充满了力气!
“前辈……”
他来不及感慨什么,只用力将青玉在自己背上提了提,便抬腿向眼前最平缓的山坡继续攀登。然而体内的痛苦到底未减,原本就被金向之力折磨得痛苦万状的身体此时又加了一层负担,他觉得自己仿佛下一秒就要爆炸了。
“放下我!你自己走!”青玉仍在坚持,但又怕加重方瑢负担,所以不敢挣扎,“他们的目标只是我而已,得了我之后就不会再追了!”
方瑢咬紧牙关,并不放手。“不一定……也许是山贼呢……”
“管他们是谁!你又何必为我而死!”
“至少不能……看着你死……”
这时,他眼前突然一黑,身体失去了重心。所幸身旁就是一棵粗壮的老松树,他及时探出手去抱住了树干,这样才没有摔倒,青玉也没从背上掉下来。扶着树干,方瑢又吃力地直起了膝盖。
女孩此时已是泪流满面,话也说不出了,只能用一只手情不自禁地替方瑢擦去了额头上的汗水。
方瑢一边喘气一边笑了出来,“对,就这样……你给我擦汗就好,免得让汗蒙了眼睛……”
“嗵”的一声怪响打断了他的话头。
一支羽箭击在松树上,坠落雪中,箭锋距离方瑢手背不过半寸。方瑢吓得急忙再将青玉背起,拔腿狂奔。胸腔里一口血涌上来,被他强咽了回去。
羽箭射中树干,为何会掉落在地?青玉在慌忙之中意识到这一疑点。恰好又有几发箭矢射了过来,每一发都差一点“打”中方瑢的腿,青玉这才发现,这些箭矢竟然都是没有尖端的!而本应该是尖端的地方,都被换上了泥胶制成的钝头。
她想起了自己的发簪,想起了一直跟在他们后面的年轻脚夫。“是他们……终于来了!”
突然方瑢低声惨叫,俯身扑倒,青玉也从他背上翻到了雪地里。方瑢急忙想爬起来,却胸中一痛,吐出了一口鲜血,膝盖弯处刚刚被钝箭击中的疼痛也让他腿脚无力。青玉连跑带爬地回到他身边,拔下头上金簪用以自卫、防范万一——簪顶的软玉熠熠发光,似乎比之前都更明亮了。
手持火把的队伍有条不紊地围了上来,行动整齐划一,协调默契,如同军旅,与沽人帮那样的帮会组织实在有很大不同。他们每个人手上都拿着弓箭,肩上也背着箭袋,棉衣是清一色的洁白紧身装,头戴毡帽,脚踏毡靴,都是统一的样式。这种样式,青玉是见过的……很久很久以前……
方瑢见对方蜂拥而至,急忙强撑着跳起来,一把将青玉拦在身后,“求你们放过她,要怎么样,都冲我来好了!”
对方大概有十来个人,听了他的话,却反而一同将短弓收到了肩后。
借着火把的光,方瑢看清了他们的样貌——无一例外,全是少年男子,最大的不过和琬莘差不多,最小的还没有他大。这些人的毡帽下都有条宽幅头巾垂在后脑,遮住了头发;洁白的棉衣胸口处,还系着夸张的衣结。
就在他惊疑不定之际,对方为首一人从容走出。方瑢只看到他左手拿着未出鞘的剑,因此成倍地紧张起来,双手也瑟瑟发抖。
然而那人却终未动手,他的剑也始终没有出鞘。年轻男子只是像职业军人一样,单膝跪了下来。
“属下玄冰尚徒花郎——金智赫,参见‘源花’大人!”
方瑢反应了好半天,才意识到他是在对青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