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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铁券(1 / 1)

黄昏时,方氏一家过了魏原关。

从这座废弃关卡开始,直至滕名府境,一路上都将是杳无人迹的荒山野岭,作为山贼群聚隐匿之地实在是再好不过。因此为了防备,方敬信决定先休息马匹、待会儿连夜赶路,直到进入河东省再做停歇。封氏、万嫂都表示赞同,今晚也主要是由她们陪他一起熬夜。

此外,为了赶路方便,他们还决定将一些不必要的货物扔下——既减轻了马车的负荷,也可当做交给山贼的买路钱。当然扔下的都是对他们而言不算值钱的锦西特产,比如白蜜、锦缎、嘉定茶叶等,其他绸缎、衣服与珠宝总要留下。这些都是琬莘的嫁妆,于她本人而言,倒巴不得早点全丢弃干净,以免睹物思人、从伤痛中不能自拔。

孩子们也都帮忙搬运东西。只有青玉因为体弱,在一旁看着。

她看到方璘、方瑢正协力将一个樯木箱搬了下来。这木箱里装满了蜂蜜坛子——也就是在青玉昏迷的几日里,延长了她的性命、使她有机会再遇见纪震言,又有机会借“流移脉”起死回生的锦西白蜜。她眼里看着蜂蜜,心中想的却是那个和蜂蜜一样救了她的人。

这时,那人的声音恰好传过来:“哥,你不舒服?”

方瑢关切地问。青玉忙向那边望去——只见方璘面色苍白,虽在寒风之中,额头上却有汗珠,倒像是比瘦弱的方瑢更疲累了。

“没关系,”方璘道,“这劳什子有点重。”

青玉知道这不是实话。比起只小一岁的弟弟,方璘身材高大得多,像年长两三岁一般,而且双臂非常有力。箱子落地时,即使方瑢也没有流汗,方璘又怎会嫌重?显然是胸口的金创裂开了。琬莘也察觉到这一点,因此赶忙过来接替,但方璘却执意不受姐姐的帮助。此时,方敬信夫妇正忙着将两匹骑乘用马套在马车上,梅香和万嫂则负责搬运细软。

没有人注意到青玉。这或许是她最后的机会了——她不知自己这样决定算是什么:是背叛?是离弃?……太自作多情了,说不定,只是去掉一个负担而已,对方家人而言,她这个来路不明、又被净族通缉的小女孩,无疑是个极大的负担……

所以,还是走了的好!

最后看了方瑢一眼,她转过身,朝道旁的树林快步走去。每走一步都在向祖神做着自相矛盾的祈祷:希望他看见;希望他看不见……

祖神檀君用最折中的办法回应了她的祷告。当她在树林里消失的那一瞬间,方瑢刚好抬起头,瞥见了她的裙角。起初他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便急忙跑到最后面的马车——芍药正坐在车辕上百无聊赖,因为她总是将别人刚拿下车的东西再笑嘻嘻地搬回去,所以方氏夫妇只好让她也休息。

“芍药!”方瑢一边问,一边朝车子里瞧了一眼:不见人影,“你青玉姐姐呢?”

“青玉姐姐是谁?我姐叫合欢啊,合欢花的合欢,”芍药笑道,扬手遥指方才那裙角消失的地方,“她去林子里采蘑菇去了。我们老爷最爱吃那种蘑菇、长在松树下的,太太要姐姐采了来填在鞑子羊的肚子里烤,姐姐拣了几颗给我吃,可好吃呢……咦?二少爷也要去采蘑菇吗?”

虽然弄不懂青玉为什么要离去,但方瑢至少确定那少女不是去采蘑菇的。方才几个时辰里,她一直都有点怪异,连同她神秘的身世一起,这怪异让方瑢无法不为她担忧。于是他朝林子大步跑去。

快到林子边缘之时,忽然,从他头顶飞过一只大鸟,扑簌着翅膀、落在了方敬信的手腕上——那是一只知路鸟!轩陆以及周围的地区都有用这种家禽传递信息的习惯,多数时候比信差更快速,也更可靠。然而眼前这只知路鸟却非同寻常:不是最常见的苍灰色,而呈现出美丽鲜艳的靛青。

“好奇怪,”封回雪看着那鸟儿,“我小时候见我爹收过一只这样的知路鸟,那是从……从哪里发来来着……?”

方敬信解下了大鸟脚踝处的小竹筒——和一般知路鸟一样,这一只也毫不反抗——从中取出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几个轩字:

沽人帮在后。

万嫂也伸着脖子看到了,不禁惊呼一声,“哎呀!纪老先生不是引开他们了吗?怎么又——”

“也许他们识破了纪前辈的法术,”方敬信道,转向妻子,“阿雪,你的听风玉坠……”

“我知道。”早在丈夫吩咐以前,封氏已经触摸了耳朵上的透明坠子,开启其法力,开始屏息倾听北风传来的声音。不一会儿,便捕捉到了一些东西。

“一共二十四人,其中三人内功甚高。”她说道,“虽然速度快得惊人,却不是用马,而是步行……也许是‘御风符’的力量,据我所知,承天府应该没有这么多轻功如此了得的高人才对!但不管怎么说,他们就快追上了,得快点起程才是!”

方敬信点头,随即下令众人各自回到车上,即刻起程。大家都没有迟疑。

匆忙中,也没人发现方瑢和青玉已经离队了(芍药忙着哼小曲,竟忘记了此事)。

三辆马车绝尘而去,方瑢在林子口,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抛下了,不禁急得手足无措起来,接连的几声大喊也没被听见——当时封回雪正密切注意着遥远的追击者的声音,其余人的耳朵则填满了车轮转动的喧哗。最后,他只能沮丧地放弃,转身继续钻进遍布松柏的树林之中,决定先找到青玉再说。

树林里,积雪极厚,让他步履维艰。他从来不知道雪会堆积到这样的程度,眼下也只好深一步前一步地跋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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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丛枯树林,只怕什么也遮掩不住,深厚的积雪更是留下了足迹。但明临青玉没有别的办法,她只能不停地走、不停地走。如果能悄无声息地与方家人诀别,那是最轻松不过的,否则,她将很难不面对一个艰难的选择——良心,还是责任。

我能将一切秘密对方瑢和盘托出吗?如果不和盘托出,那么今后,我还能面对他们吗?

这就是她所面临的,也是她一时不能找到答案的。像是为了逃避,她的脚步加快了。反正聚散都是如此匆忙,彼此又能在对方的记忆里留下什么呢?能这样像梦境般消失最好……

可“流移脉”呢?

她又停下了。

怎么能忘了这个?流移脉……将她身上的毒咒生生转移到了方瑢的体内,从此以后,他都要活在病痛之中。这是条用血、用命结成的纽带,不是狠狠心就能断得了的。若断了,她明临青玉,也就不再是明临青玉了。

一颗心仿佛正被残酷地撕扯着。她想朝着谁痛哭一场,但面前却只有无尽的荒野。

日头落了,北边的天空中,水曜正升上来,将比天空更深邃的墨蓝色洒向黄白相间的大地。这颜色,简直凄清到了残酷的地步,一如她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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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敬信、万嫂、琬莘分别负责驱赶三辆马车,因为需要尽快赶路,谁也没有检查人数,也没人意识到队伍中少了两人。方璘琬莘以为方瑢在第二列车里,第二列车的仆婢们则想当然认为方瑢是到后面找青玉去了,两人应该都在琬莘的车中。

就这样又走出了一段距离。水曜渐渐爬上半空,让本就苦寒的冬夜更添了凄冷之色。

封回雪的心渐渐被紧张感揪住。

“越来越近了!”她一边维持着听风玉坠的法力,一边说道,“竟是上等的御风符,又是顺风……咱们怕是甩不掉了。”

方敬信凝眉不语。

风中夹着杀气,但凡游走过江湖的武人都不难察觉。“来者不善”四个字,当真是横在他们头顶了。

他突然做了个决定,伸出一只手来,挥动一下。这是停车的信号。方璘、万嫂没有迟疑,当即和他一起拽紧了缰绳,将三辆疾驰中的马车生生停下。“既然躲不过,”他笃定地说道,“那就别再躲了。会一会后面的朋友吧。”

封回雪赞同地点了点头。

就在此时,一阵大风从头顶吹过,出现了一个落鹘一般的身影。那身影在方敬信夫妇面前两丈之处平稳着地,水曜下,其面容仿佛被冻了数百年的僵尸。

“敢问阁下是谁?为何拦住方某车乘?”方敬信努力维持镇定,语气平稳地问道。

“车上的可是锦西方敬信方大侠?”来者拱了拱手——虽措辞恭敬,语气却严酷逼人。

“正是在下,”方敬信也在车上回礼,“敢问阁下名号?”

“沽人帮季航,”对方道,“奉朝廷谕旨,特来向方大侠索求一人。”

正说话间,又有几人悄无声息地接近,包围了三辆马车。琬莘钻出车篷,站在方璘身旁,两人都已将利剑拿在手中,三个女婢也在第二辆车上抱成一团,芍药尤其怕得全身发抖。

“在下一家与朝廷素无瓜葛,不知朝廷索取我家人,是何缘故?”方敬信问。

身后一阵大笑,二当家丛真迈着八字步走来。“方老爷一身正气,克己奉公,方氏一家亦以纯良著称轩陆,自然与朝廷无犯。我们所要求的,其实是方家以外的人。”

方敬信挤出一声冷笑。“在下身边这位是拙荆,刚下车的两个孩子是在下一对儿女,中车三人皆是敝府仆婢。如阁下所见,这里没有‘方家以外的人’。”

“车里再没有别人?”季航问。

“没有。”因为还不知道青玉还有方瑢已经不在,方敬信此时是在扯谎,这对一个一生光明磊落的男人而言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破绽明白地在脸上写了出来。

并被三当家钱尚功一眼看出。“方大侠可敢让我们一搜?”

此时方璘与钱氏隔着车辕,见对方作势要搜中间的车,便一手撑辕翻过了车马,横剑挡在钱尚功面前,横眉怒喝:“不许搜!”

这一瞬间,所有人都亮了兵刃,只有季航仍不出手。他的一口铁刀就背在肩后。“方大侠,令郎莫不是要反抗朝廷?”

方敬信直视于他。“不敢。只是阁下并非净族,却频频拿‘朝廷’来压人,这事未免太过蹊跷。沽人帮既是奉了朝廷的谕旨,那么敢问谕旨何在?若不能出示于在下,季帮主所言,在下终难信服。”

季航额头跳起了一根青筋——显然,身为武林中人的自尊心仍折磨着他,使他对眼下的使命甚感耻辱;但既已为净党,喜怒倒也由不得自己决定。于是探手进怀里,取了一枚乌黑发亮的长笏形铁板来,平举着展示给方敬信。“‘阴天铁券’在此,方大侠还有何疑问么?”

所谓“阴天铁券”,是净族管理武林的机构——内翊司临时赐给净党的一种凭证,上面往往附以阴天教的秘法,可使持有者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若这铁券是真的,方氏一家的麻烦自然不小……

方敬信看着那东西,沉吟半晌,随即回过头对儿子喊道:“璘儿,你过来!”

方璘横了钱尚功一眼,小心地走到父亲身边(沽人帮见识了方家的气势,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方敬信示意他上了车,以手在他背上写了一个字。

是个“冲”字。

然后方氏夫妇跳下车板,“既是有铁券在手,方某亦不便阻拦。只是,我紫桐派乃是平朝御赐明台四大门派之首,紫桐方家的车架,容不得无名小卒妄自搜查。要搜的话,”方敬信语气严厉,转向季航,“只有季帮主有资格,其余人若敢妄动,就算沽人帮和我们紫桐派过不去!”

紫桐派的名号毕竟还是有份量的。沽人帮在江湖上只是小帮小派,纵使在当地有些势力,季航也不敢随便得罪方氏一家。更何况此时方敬信已经做出了妥协,他又有铁券之力持护,料想对方也不会有什么花招,便喝令属下不许轻动,自己上前,迅速将三艘马车打量了一番。

他见方敬信夫妇暗暗向第二辆车移动,刚才方璘也对那辆车格外小心,心下有了主意,便上前一步冷笑道:“方大侠深明大义。在下就得罪了。”

说着,身影已如鬼魅,冲向中间的马车。

“璘儿!”方敬信突然大喊。

那边方璘早已做好准备,扬鞭驱马前冲。此时拉车的马有一匹是骑乘用的骏马,速度自非普通车马可比,还不及沽人帮众人有所反应,车子已经跑出了几丈之外。

季航吃惊不小,但毕竟行走江湖多年,这点反应力还是有的。

他飞身跃起,借御风符之力突然朝身后扑了回去,一招“渚海风波十三式”之“隔山断海”,掌风从右后向左前斜劈,直取向方璘后脑。马车飞驰,强风不断冲击着方璘的耳膜,使他对身后危险毫无察觉。而等那掌力近到不容不察觉的时候,他已经躲闪不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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