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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出塞(1 / 1)

树林里,积雪已经深及膝盖。蓝色的闪光映照在雪地的表面,一点一滴,仿佛某种鬼火。

原本还艰难地屏着呼吸的薛铭确认了来者是自己人,才骤然放松,跌坐在一段树根之上,任伤口的疼痛暂时将自己淹没。林子外围响起轻微的足音,对上暗号的人施展轻功,在雪地表面轻飘飘地来到了他的面前。

“慕容兄?”薛铭虚弱地开口,“我倒没想到来的会是你。”

高大却清瘦的男子报以微微一笑。看模样,他似乎只是个普通文人,且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那种,可微微凸起的太阳穴却暴露了他的武学造诣。慕容涵肩上背着一个简朴的江湖郎中用的褡裢,一来到薛铭身边,便将之放下,双手在里面翻找起来。“既是江山如梦的同路,盟主呼唤,又岂有不来之理?毕竟眼下还能随意行动的也只有我一人了。”他说道,“来吧,如梦大人,我来给你处置一下伤处,虽比不上回春圣手纪震言,但多少也能有点助益吧。”

薛铭也不多话,只忍着痛、全力配合慕容涵的上药和包扎。

深冬的寒风能让所有沸腾的心潮冷却下来。

“业璇之事,果然你是对的,”过了半晌,他有些艰难地开口,“就那样介入到抗议士人中去,结果引得邓令寒从西京亲自出马……这都是我身为‘如梦’独断专行所造成的后果。”

他本以为会面临对方的指责——至少也该是薄责吧——但却想错了。慕容涵只是平静地看着他,递了个略有些哀伤的微笑。“盟主无须自责。士人既已走到这一步,也是对结局有充分预料的,即便没有我们插手,邓令寒也不会放过他们……戴先生到最后的时刻还在感谢我们,他说,若起事的只有士人,则一不能动摇净族之严酷,二不能惊醒百姓之昏弱;而武林人士的参与,却能造成极大的冲击。武林和士人,江山如梦和东都学子,我们,还有他们,在这一次都尽到了自己的义务,所以,”他顿了顿,“我们虽败犹荣。”

薛铭一时说不出话来。

慕容涵的“虽败犹荣”打动了他,却不能减轻他心中的负罪感——尽管虽败犹荣,但对于一个领导者而言,败了就是败了,除了能证明他薛铭的无能,别的什么也证明不了。

“今后打算如何?”慕容涵包扎完毕,总结似的问道。

“仍是老办法,”薛铭哑着嗓子,“首先,尽力补救这次失败的危害,保全组织幸存的部分,然后再图后举。我已写信给家里人,打算先举家搬迁到岭南去,对其他人我也是这样要求的……除了封无恤,我派给他一个人的任务会成为江山如梦反戈一击的关键。”

“又是个不能对我们‘同路’公开的秘密任务咯?”慕容涵调侃式地笑笑。

“没办法的事,”薛铭苦笑,那从胸膛里涌出的声音听起来格外让人悲寒,“知道吗?组织里有了内鬼了。”

慕容涵没有他预想的惊讶。“是吗?”

“你早就察觉到了?”

“起事才开始五天,我们介入也才不过两天,邓令寒却已率大军从西京杀到东都,这分明是早有准备。任谁都会有所怀疑的。”慕容涵微微一笑,“不过我不想怀疑同路。”

“我也不想,”薛铭沉思了一会儿,凝视着对方,忽然觉得悲痛,“可惜事实如此。”

慕容涵沉默了好久。“事实如此……好一个残酷的事实。”他看着薛铭的眼睛,“不过面对事实是你们几位盟主的责任,我只是普通同路,还是会对其他同路坦诚相待。千万别指望我像笼香卫一样替你纠察他人。”

薛铭在他说完以前便开始摇头了——这人的性子,他是早就知道的。

“我不会这样要求你,”他说,“这件事,从一开始我就打算自己背负的。你放心。”

“那就好,”慕容涵收拾起了褡裢,起身准备离去,“去岭南的路很长,你该启程了,记住别走运河,也别经过淮宁省——净族若要抓你,那些地方都会成为追查的重点。还有……”他顿了顿,“你知道‘百里秋凰’这个人物吗?”

“邓令寒身边的那个回回女子?”薛铭皱起眉,“她怎么了?不就是个‘对食’吗?”

“她不是对食,邓令寒还没无耻到娶个能当他孙女的女人;更确切一点说,她是龑雪太皇的新部属,是个很危险的人物。”慕容涵压低了声音,面色也变得严肃,“你要小心。若我所知的传闻有一半是真的,那么组织里的内鬼便极有可能和她相关——当然这倒也是个不错的线索,全看你怎么利用了。”

薛铭看着他做着离别的准备,便先将他说的话记在了心底,转而道:“你要保重。”

慕容涵朝他点了点头,“你也是,薛盟主。”

然后,这位同路便踏着月色飘然离去了——朝东都城返回。薛铭理解不了慕容涵为何非要回那危机四伏的罪恶城市去,就像也同样理解不了对方的坦荡。

他忍不住会想:若是由慕容涵来坐他的位子,“江山如梦”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一定和现在很不一样吧……

****************

“方老爷,方太太,”一大早,大管家孙仁便被打发来前请安,顺便通知一件事,“我家太太说,今日要去郊外宗祠祭拜,以筹备丧葬事宜,顺便也向列祖列宗敬告少爷和府上姑娘成亲的喜事。太太想邀二位同去,一来可以逛逛我家白梅庄的雪景,二来在有些事上,也能借借二位的高见。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雪景倒是其次,如能略尽绵薄之力,方某一定全力相助。”方敬信立即回答。

“方老爷客气了。”孙仁鞠躬之后,又说过两刻在昨天的碧春轩用早饭,之后便启程,孙家仆婢走后,万嫂梅香便伺候方氏夫妇洗漱更衣,因为可能要帮孙家做一些事,封回雪吩咐两个女婢都和他们一起去。

“那大姑娘的梳妆怎么办?”梅香问道。

“她自己来就可以,反正只是弄些淡妆。”封回雪回答。此时琬莘还没起来。鉴于昨晚的事,封氏也希望女儿多休息一下,便没派人去叫醒。

方璘习惯每日早起练剑,因此这时候也醒着;方瑢则是刚刚醒来。琬莘的卧房没开门,封氏嘱咐璘瑢兄弟不要太早吵醒姐姐,之后便收拾些东西和方敬信走了。李氏身边名叫璃儿的丫鬟在兄弟俩的房里也摆了一桌精致早餐,送走父母后,方璘和方瑢便在这里吃饭。方瑢见大姐的房里还没有起身的动静,便请璃儿将琬莘的饭菜放进木盒、搁在热炕上保温,然而那丫鬟却坚持等琬莘醒了,再吩咐厨房重做。

饭后,丫鬟们便收拾碗筷出了内院。这时突然有一人和她们擦肩经过、跑了进来。却是李锦棠。

“方姐姐、方大哥、方二哥早!”

方璘正要去叫琬莘,看到她来,也没多少好气,只是不冷不热地回道:“李姑娘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今天要去白梅庄祭祖,我料定你们也会早起!我可是偷偷跑出来的呢!”锦棠笑道,这时方瑢也出来了,两人热络地打了招呼。“怎么?方姐姐还没起?”

“不知道,可能还没吧,”方璘道,“李姑娘来这儿有什么要事吗?”

对于方璘冷淡的态度,锦棠全不介意,只是脸色神秘而凝重地对璘瑢兄弟说道:“我只凭一点点流言,还没记清楚,总觉得不该让你们知道这毫无根据的事,所以又打听了一下。但家里的仆婢全像吓坏了一样,对我三缄其口,这也是没办法的,我姑妈本来治家就严。所以啊,依我之见,不如直接去找我大表哥问问清楚。总不能因为这事耽误了方姐姐!”

她说了这些话,方璘、方瑢才注意到今天她的打扮与昨日又有不同:既非刚来时风尘仆仆的旅客模样、又非宴席上温婉端庄的淑女形象,而是一身裁剪更贴身的男装,外加两只毡靴、一把佩剑,只有斗篷还是最初所见的金绿色的那件。这模样,活脱脱是一个行走江湖的女侠客——且是颇有些经验阅历的那种。

出于礼貌,璘瑢兄弟并没对她的穿着发表意见。

“是该去问问,”方璘道,“要不然这府里究竟在搞什么名堂,咱们总也弄不清楚。”

方瑢则有些犹豫,“那也该跟爹说一声……”

“晚了晚了!”李锦棠道,“姑妈他们刚刚出发,不然我也没有机会来跟你们说这些,她派瑜儿看着我,生怕我多嘴!”

方璘小声嘟哝了一句,只有方瑢听得清,是“做贼心虚”四个字。

“去找孙大哥问清楚当然最好,不过……难不成你也要去?”方瑢问锦棠。

“当然了!”对方大声回应,“不然你们怎么去找我表哥?他领军的地方,我夏天去过,现在还记得路,别人恐怕就很难找了。”

“一个女儿家,还是大家闺秀,”方璘挑起了眉,“就这么出去好吗?”

“阉人都可以做皇帝,我一个什么都不少的,还有什么不好做的?”李锦棠针锋相对,“非但我要去,方姐姐也应该去!一来人多便多个伴,二来其中或有难言之隐,不对当事人也未必说得清楚。”

“我姐姐是个真正的闺秀,跟你可不一样!”方璘冷哼道,也不顾方瑢拉他的衣袖。

“敢不敢打个赌?我就说你姐姐会跟我走!”李锦棠也扬起了下巴,“不信咱们就试试。”说完,便朝琬莘的房里跑去。

方璘方瑢不便阻拦,更不便跟进去,只好站在门口。紧接着却听里面传来一声惊呼。

在兄弟俩冲进去之前,李锦棠已经冲了出来,一脸的惊愕,本来就大的眼睛现在瞪得更大了。

“方姐姐……不见了!”

**************

方敬信一行从锦西的家里,只带出了两匹马,其中一匹是方敬信的,另一匹则是方璘的。

琬莘在天尚未亮的时候,从马厩里悄悄牵出了父亲的栗毛马,又悄悄骑出了孙府,等她到达玄武门时,刚好赶上城门初开。左手边,不知名的街坊里还隐约可见一座炸毁了的楼台,似乎是前晚爆炸所致,废木焦黑张狂,令她心里暗暗战抖。而城内城外依然冷冽,雪将整个世界铺成了黑白两色,仿佛死亡之境。

昨天晚上,她从被分派来伺候她的、名唤芳儿的丫头那里,打听到了孙琏宸的当值之处——冲灵关,就在京城的正北面。虽然没有信心能够找到,但她还是决定去找找看。因为她必须亲自确认一些事。

她要确认:她的未婚夫爱她,并且能够保护她,她并不是父亲为复兴紫桐派而出卖的物品。她会获得幸福……

这些原本都是她十分确信的。但如今,她的所见所闻却动摇了这一切的确信。

那也是在昨天晚上。

由于弟弟带来的传闻,琬莘辗转反侧、不能成眠,她的心绪被种种猜测和自我安慰折磨得焦躁难耐,直到最终,一个主意生发在脑海里,暂缓了她的纠结与忧思——或许,她该去琏宸的卧房里看看。

这是个多简单的主意!去看看卧房,看看他的床铺上有无合欢枕、鸳鸯被,他的床幔上挂没挂女人的香囊,他的墙角是否添了张梳妆台、摆了胭脂水粉……如果那里真的住进了另一个女子,说不定琬莘还能见到她本人。到时候,什么藏着的、掩着的,就都大白于天下了……

如此策划着,她一边胆怯,一边怀着狂热的期待。未等多年闺阁教养发出抗议,她人已悄悄出了东小院的客房。

豪门的长子通常住在正房北边的院落。明确了这一点,琬莘便不会在这偌大的骠骑都尉府里迷路了。她施展起母亲传授的鬼刃“魅影步法”,巧妙躲过两个巡夜家丁,不一会儿,便来到了北院外的穿堂胡同。

这时却有两个提灯笼的女子迎面走来。

“……你也别多心,大少爷不是那样的人,自会给你名分。”

琬莘听到人声,便急忙隐遁进拐角的阴影里,一颗心因对方提起“大少爷”三字而碰碰乱跳,几乎忘了去分辨她们交谈的内容。

“名不名份的,倒也没有什么。我只要守着他就好。”一把低沉柔婉的声音说道。

“话虽如此,你毕竟有了他的孩子……”

“孩子……我只是怕‘她’容不下我,容不下我们……芙杏,这事儿就先别声张吧。”

“……我们姑娘不会……”

两个女人本就离得远,转了个弯后,声音便远得听不真切了。琬莘背靠在潮湿的墙上,只觉得双腿发软、心寒如夜。原来是这样!他有了别的女人,而这女人还怀了他的孩子……

那女人怕我容不下她么?是啊,这如何能容得下……

过了好一会儿,琬莘才稍稍平静下来。

其实这也无妨!她安慰自己。哪个豪门男子不是三妻四妾?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只要我还是他的结发妻子……那女人既怕我,自然说明琏宸不会辜负我……

她这样想着,心里稍稍平安,便转身想回房里去再睡一会儿。

然而这“平安”却只维持了很短的一瞬。

“我们姑娘不会……”那个叫芙杏的如是说。

她不是我的侍女,她的姑娘,又到底指谁?

北风如刀,切过琬莘的面颊,将她从回忆中惊醒。冻结的田野一丛丛被撇在身后,脑海中,浮现出了孙琏宸三年前时的样子。现在他会是什么样呢?他还能认出我吗?我……还能认出他吗?

方敬信夫妇随李氏从孙府出发的同时,她已经看到了一道边关。从此处转向西北,再骑上两三个时辰,便可见到那冲灵关了。

事已至此,她已不愿再打道回府。

************

无需商量,计划很快便定下来了。方瑢不会骑马,而家里的马又只剩下了一匹,所以他只能负责留守——等着向方敬信、封氏,以及孙家的仆人们瞒骗掩饰。

至于方璘,则背上剑和李锦棠来到马房。

“方大爷要和我去城外逛逛,”李锦棠对阻拦的马夫道,“骑的是他自己家的马,用不着你同意,退下。”马夫当然不敢说什么,而且也不会愿意说。因为棠大小姐在牵走马的时候,还塞了一大串铜钱在他手里,嘱咐他要谨言慎行。

从后门出了孙府之后,方璘先上了马。

“好了,你上来吧,坐我后面。”

李锦棠没有动,“该是我坐前面,你坐后面吧!我知道路啊!”

“你会骑马?”

“你姐姐这个‘真正的闺秀’都会,我为什么不会!”

“那也不行,哪有男人坐后面的。快上来!不然我就先走了!”说着,就要踢马腹。

白色杂毛马刚要起步,李锦棠一跃而起,坐到了方璘的身后,“在承天府,没有我带路你休想找到方姐姐!”

方璘没心情、也没时间和她废话,只说了句“抓紧了”,便开始策马狂奔。好在千金坊早晨的大街上行人一向很少,他放心驰骋,也不必担心会撞到别人。

李锦棠紧紧抓住了方璘的腰,朝着他的后脑大喊了一句:

“出了城,就换我把缰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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