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翟思静醒过来时,感觉外头天光大亮,帐篷的缝隙里都透进了阳光。而杜文却没有离开,他那只大沙盘搬在御幄里,有空就在看。
见翟思静醒来,杜文看了她一眼,然后笑问道:“做什么噩梦了?枕头都哭湿了吧?”
翟思静摸了摸枕头,真的有些泪痕在上头。她心里有些惴惴,有些惶惑,好像昨晚的乱梦一如既往——那些乱糟糟的故人和往事,挥之不去,真实亦即噩梦。
但对他,只能摇摇头:“不记得了,大概我是想着你即刻就要前往柔然王庭杀人,所以做的都是各种血淋淋的梦吧?”
杜文过来,笑微微的模样却叫她看得毛骨悚然,不知道哪里不对劲,但肯定有不对劲的地方。
“杜文……”翟思静凝望着他。
他却一闪脸别开头,避开她征询的目光,而是望望一旁摆着的早膳说:“小懒虫,起来吃饭吧。你不饿,我倒真饿了。”
原来还在等她一起吃。
翟思静起床洗漱,挽头发时从铜镜里窥见他的神情——刚刚对面对地看他,他还是埋头在看他的沙盘,聚精会神,仿佛除了他即将发动的大战之外,对其他事都没有兴趣;但是现在,他分明是眯着眼睛悄然抬头,毫无表情,像捕猎的老鹰一样不错目地盯着她的背影在看,盯得她突然觉得汗毛直竖,毛骨悚然。
但是翟思静插好金钗,缓缓回头时,杜文的眼神依然停留在沙盘上,仿佛没有挪移过,俄而还抬头对她笑道:“哎呀,怪道人家说等女郎家梳妆最费时,你看你就挽了个头发,我都饿得肚子‘咕咕’叫了!”
草原上的早餐是加了盐的酥油奶茶,两盘子腌肉,两大碗麦饭。
“吃吧。”杜文自己坐在食案前“唏哩呼噜”吃了起来,几口后抬头看翟思静面前没动,又说,“我知道你不习惯,但总要吃点,你看你那腰,越发细怯怯的了,我昨晚上都怕一使劲就把你这小腰儿掐断了。”
女郎的脸颊上浮起两朵红云,轻啐了一口,搛了一小团麦饭吃了。
他又来啰嗦:“还要吃点肉呀。不是说屁股大好生养嘛,你看你回头屁股都瘦没肉了,怎么给我生娃?”
这话大概太粗鲁直白,见翟思静好像有生气要搁筷子的意思,他又把老妈子嘴脸换成了嬉皮笑脸:“好好,瘦就瘦吧,咱不谈生娃。我叫中午准备了白蘑——草原上其他好吃的蔬食都没的,唯有这白蘑是人间至味。管叫你油腻腻的胃感觉气象一新。”
他真是能忍善装,明明从背后盯着她的眼神是那副阴霾样子,现在当面聊起来,又是这样温柔郎君的表象。
翟思静又吃了几口,和煦地问:“是不是这几日为作战的事烦心?”
杜文从一大碗麦饭里抬头望了望她,终于笑道:“当然烦心。虽说各个细节都筹谋到了,毕竟我阿娘在他们手里,稍微哪里不对劲,就没有后悔药吃了。所以这段日子,必须全神贯注,不做他想。”
至于长越那厮的事,等击败柔然、救出阿娘之后,再慢慢计较。杜文心里告诉自己。
他后槽牙咬着,怕被看出端倪,又埋头到那大海碗里。
翟思静沉吟了一会儿,终于又说:“看来人心都是肉长的,你担心闾太妃的模样,好像是我那时候担心我阿父阿母的样子。血缘之亲这东西,有时候觉得无理好笑,但就是打不散、扯不断。”
杜文又一次从海碗里抬头,小鹰一样又敏锐又天真的目光:“不是你们汉人最爱讲孝道?设立了多少框框,你反而觉得是‘无理好笑’?”
翟思静说:“顺从天性,是真孝道。伪善的人,你没见过。”
杜文笑道:“天性这话,我爱听。从心所欲,便是天性了。”
“要加三个字,”翟思静说,“不逾矩。”
杜文停了筷子,仿佛若有所思,但是这次没有抬头看翟思静,而是更加奋力地扒饭,最后再来了一大盏奶茶和一大块肉。
那么大海碗的饭,翟思静实在吃不完,浅浅一层下去,她就觉得肚子装着砖块一样,顶得硬邦邦的。“实在吃不了。”她微微地皱着眉,噘着嘴,对杜文说。
杜文笑着叹了口气:“打仗时粮草是精贵东西,别糟蹋。”
平素那么讲究的一个皇帝,自然而然地伸手接过她的剩饭,就着肉汁和肉酱,“唏哩呼噜”都给干完了,前后加起来吃的是翟思静四五倍还不止。
吃饱喝足,他脱下寝衣,换穿衬在兵甲里的襜褕。吃那么多,全长成了精隽的肌肉块,短短一两年,他的身形完全洗脱了少年人的模样,修长健壮却不显得粗悍鲁莽。军中的操练他自己都一日不拉,所以平时寝卧里抱起翟思静时,轻飘飘就和抱一卷丝帛一般。
他这日穿的是明光铠,特别沉重的甲胄可以带来最好的防护力。翟思静见他穿着时缓慢,不由说:“平日是不是都有宦官伺候你穿衣?一个人不方便穿戴的话,我来帮你。”
真个伸手去帮。
杜文也不说话,笑眯眯由着她托起一块背部的甲板,结果她手上一仄,差点就把甲片砸地上了。
杜文眼疾手快地托住,笑道:“一副甲胄六七十斤,你这不好好吃饭的小身板怎么捧得动?看砸了脚趾头!”
穿戴这样的盔甲之后,行动不便,他努力地低了低头、弯了弯腰,也只能勉强亲到她的额头,然后伸手揉揉她的头发说:“帮我系系带子就好。”
又向她解释:“没办法,接下去我要打算深入敌中的,无数飞矢,唯有这样的明光甲才有良好的抵御力,少不得受点罪披挂着操练,不然临了是指挥不了千军万马的。”
“杜文……”此刻,翟思静心头也是千万头绪,却不知从哪一句说起才好。“原谅”两个字却是无法出口,一来对他太莫名其妙,二来她也无法直视自己的内心,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原谅他。
杜文推开帐篷门出去了。
外面是秋季草原上潋滟的阳光,他走在那光芒里,而翟思静觉得目力不够,渐渐瞧着他成了模糊的一道窄影。
他缺点那么显著,优点也那么张扬。
翟思静白天在帐篷里无所事事的时候,边刺绣,或边读书,脑海中就会边胡思乱想。
这日不知是不是因为他总提到他阿娘,翟思静也不由总想着自己的父母。
离开瑙云城的前几天,杜文是允许她看望父母去的。
讲孝道的旧世家,做女儿的终归心里有家,在瑙云城的东北角,北方的低矮屋子围成了一座狭长的大院落。翟氏上上下下几百口人,暂时挤在这里居住。条件和在陇西当然不能比,勉强落脚而已。
翟思静帮着检查着屋里的火炕和炭道,然后坐在条炕上陪母亲唠话儿。
母亲悄悄问:“大汗对你是不是粗暴得很?”
翟思静有些臊,摇摇头:“总体还好吧,脾气是恶一点,不过对我不乱撒气。”
“看来他是挺喜欢你的。”母亲翟李氏叹道,“他还是扶风王的时候,不是还到咱们家来谈结姻的事嘛?我是个妇道人家,当时觉得这小伙儿虽然年纪小不稳当,可是聪明伶俐,提到你就分外巴结的模样。我还和你阿父说:嫁给太子是做妾,扶风王肯聘为正妻,对思静岂不是更好?”
翟李氏拍拍大腿,哀叹着:“你阿父是个老古板,怪我是妇人之见。我不服气,问他,咱们陇西翟家,在陇西几百年的基业,连士族南渡时都忍住了没有迁徙,为的就是士族的一点骨气。怎么如今为了讨好胡人的君王,居然肯把女儿嫁给胡儿做妾?莫不成是贪图女儿换来的这点富贵?”
“你父亲呵,当场就气得胡子都吹起来了。他指责我:‘你以为南渡到楚,咱们就有骨气了?世家大族的尊贵女孩儿,皇甫氏的皇族看上了,就全数是正室?到时候皇权压着你,还不是都一样?旧时王谢,遇到四王之乱的时候,哪个不得夹着尾巴做人?’”母亲感慨着,“他说的也对哈,我想想我们汾州李家举族南渡到了富春,结果外来的大户还不如落架鸡!听说几场内乱一来,一半多的人倒不在了。”
她不由抹了抹泪水,悲啼了一会儿才说:“乱世,人命如草,都是一样的。”
翟思静当时是有些娇嗔:“哦,他打算得倒好。我呢?也没人问我愿意不愿意,就嫁给胡儿?难道汉家的儿郎,贤德有才华的男人都死绝了,没人好和我结缡的?”
翟李氏疼爱地拍了女儿一下,笑道:“你看看你,自打变作妇人,说话一点都不害臊了。”
转而又道:“不过,你父亲这人,你也当理解。他心心念念的总不忘这片土地是汉人世代居住的地方,当年不肯走是这个原因,现在希望你嫁入鲜卑叱罗家,也是这个原因。”
胡人乱华,已经不可逆了。南朝的孱弱无能,宁可龟缩在建邺,隔黄淮而分治中土,也不肯北伐。南望王师也是渺茫得不能再渺茫。所说的“戮力王室,克复神州”,渐渐就只是北地汉人遥远的一个迷梦。
“当年羯人入主中原,杀戮得太惨烈了——到底是未曾开化的蛮族。”翟李氏摇摇头,心有余悸似的,“倒是鲜卑胡人,自称是黄帝之子昌邑的苗裔,又曾帮助中原的帝尧驱逐女魃部族,立下功勋。对汉室的制度文化也颇有兴趣,对汉人也还算尊重,没有滥杀或遣送为奴的举止。只是到底是两族,难以同心。你阿父说,现在指望南楚嫁公主来和亲,只怕是难上加难,要为汉人争一席之地,争说话的机会,只有从依然留在北燕的五大姓汉人着手,当官做宰一时难办,从联姻上打开渠道倒不失为机会。所以……”
所以耽误个把女儿,争取为汉人参与到政体中,在男人们的思维里是最简便和最快捷的方法——汉代那么多和亲公主在停战、沟通、互惠互利起到的作用之大,乃至在想法上相互影响,血缘上逐渐“稀释”,都不是孤例。
牺牲到自己头上,翟思静骨子里当然不情不愿,但是父亲的想法究竟有没有错,又是一说。
翟李氏道:“你阿父还说,石勒之有张宾,苻坚之有王猛,都不仅兴一代国,而且移风易俗,孔孟之道得以在胡族发扬光大,这才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事。若是思静肯做这样的牺牲,岂不如王昭君,岂不如刘解忧,岂不如冯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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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这章是洗白翟父。
但也是我对古来民族融合中一个重要方面的理解。
战争和杀戮是伴随着人类史,但是融合和沟通也是相伴相生的。在那个节点的人是不幸的,但后人或会享受福祉。
。
男性中的张宾、王猛,女性中的王昭君、刘解忧、冯夫人,还有南北朝之后若干民族若干人和事。看着大雄鸡的版图,知道它不是充话费送的,所以会感慨万千。
虽然知我者寥寥,但提供另一种思考的方法,不要嫌弃作者的说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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