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峥是看着楚瑜倒下去的,他下意识朝前跑了两步,又顿住脚步。
早有下人将楚瑜扶起来,隔着老远,秦峥瞧见楚瑜一张脸白得没有血色,阖上眼眸毫无声息的他看起来没了半分气势。
“侯爷!”管事的呼声让秦峥回过神来。
秦峥顿了顿,冷笑一声道:“取了楚二爷的牌子去请趟御医来,二爷身子娇贵,耽误不得。”
大管事也顾不上侯爷话中略带嘲讽的语气,忙吩咐下去,又叫来二爷贴身的几个部曲将人抱回南苑。待安排妥帖了,大管事这才腾出的功夫来,找到自家侯爷。
秦峥刚安抚好孙氏,见大管事一直跟在后头,忍不住扬了扬眉梢:“忠叔不去南苑伺候了?”
大管事一噎,知道侯爷是对自己心存不满了。恐怕在侯爷眼中,自己早已是二爷的门下走狗了。这让大管事心里有些许难受,半晌咬咬牙开口道:“侯爷,我说的话许是您也听不进去几句,可若是不说,我怕是心里难安生……”
秦峥面上没什么反应,但眼前这位到底是府里多年的老人了,话都这般摊开了,他也没开口训斥。
大管事眉头皱成了一个深深的川,绷了半天,缓缓叹息一声道:“侯爷,这些年二爷着实不容易……”
……
※
南苑是侯府最好的一处园子。
亭台楼阁,三步一景,飞檐青瓦,精致又不失大气。
这是侯府的主宅,楚瑜从嫁过来的那天开始就堂而皇之地住了进来,似乎是在向所有人宣告主权一般,占据着最高的位子。
而这个侯府真正的主人秦峥,则是被挤到一旁的小院落里落脚去了。
秦峥有时候甚至觉得楚瑜就像是一株牡丹,富贵又艳丽。他要最华贵无匹的居所,要最精致奢昂的衣饰,要最夺目耀眼的车马,要最得天独厚的容貌,要最高贵骄矜的姿态。于是他便如同画卷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哪怕是在富丽堂皇的京都,也是最耀眼的一个。
孟寒衣则是脆弱的文竹,不喜干旱,不耐寒热,一抹淡淡的翠色,不夺目不张扬,却平白让人觉得雅致到了极点,想要多呵护几分。
他们截然不同。
秦峥居然觉得自己竟是隐约记不得孟寒衣的样子,他的笑越来越淡薄,像是一卷老旧的画,渐渐褪去原本就淡雅的色泽。而那株牡丹,却依旧浓郁而光鲜,深深地在他脑海里扎了根,那姝丽又恶毒的笑像是噩梦一样,挥之不去。
许是脑子里一片杂乱无章,秦峥一边想着大管事说的话,一边不由自主地走到了南苑来。
“侯爷。”陈御医刚从南苑出来就撞见了镇北侯,微微颔首见了礼。
秦峥有些晕晕乎乎地略微颔首回了礼,半晌有些吞吞吐吐道:“他……他无事吧?”
陈御医一怔,想到之前镇北侯与楚家二爷间不和的传闻,略微犹豫一瞬,这才如实说了出来。
……
楚瑜醒来的时候,天色将晚。
屋子里的灯火倒是通明,他动了动手指,眼前还是模模糊糊的一片,好半晌才瞧清楚东西。
“爹爹!”
楚瑜的手指被一双软绵绵的温暖小手给紧紧抓住,微微侧过脸去,见真儿就坐在床沿,一双眼睛肿得跟小核桃似得。
楚瑜伸出手,轻轻刮了一下真儿的小鼻子,干涩的喉咙里挤出沙哑的声音:“我们真儿怎么变成小兔子了?”
真儿小嘴撇了撇,忍不住一头扎到爹爹怀里哭出声来。
楚瑜腾出手拍了拍小丫头:“好了好了,不哭了。都是爹爹不好,吓到咱们小真儿了。”
“爹爹……你不要离开真儿。”小丫头哭得上下气不接。
楚瑜勉强撑着身子坐起来,将真儿放在自己腿上,仔细擦掉那小脸的泪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孩子的心是很脆弱的,秦峥当着真儿的面跟自己起冲突,难免会吓着孩子。
看着真儿眼底的紧张和恐惧,楚瑜让她的小身子正对着自己,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爹爹不会离开真儿,真儿是爹爹最疼爱的孩子,无论如何都不会丢下真儿一个人。”
“可是……”真儿眼泪汪汪地盯着爹爹脸上尚未消去的指痕。
楚瑜扯了扯唇角,勉强露出几分笑:“真儿,我与你大爹爹只是有些小误会。你只要记得,大爹爹最疼爱的也是你。这就够了。”
真儿猛地扬起小脸:“大爹爹……真的喜欢真儿吗?”
孩子的心更加敏感,谁对她好,谁对她不好,她总能感觉得到,这是孩子用那颗稚嫩却幼小的心去感应到的,与年纪无关。
楚瑜指尖轻轻擦过真儿的脖颈,从她的衣襟里勾出一个璎珞长命锁。上等的玉质,打磨的极为精细,正面是吉祥云纹,后背刻着真儿的名字。
“这是真儿满月的时候,大爹爹亲手给真儿带上的,大爹爹希望真儿平平安安,长命百岁。”楚瑜将长命锁重新小心放回真儿的衣襟里,继续道:“所以,不管真儿听到别人说些什么闲话,都不要相信。大爹爹和爹爹一样,都是爱你的。”
真儿眨了眨眸子,懂事地点了点头。
楚瑜摸了摸女儿的小脑袋:“还有你祖母,小姑姑,她们也一样,都是喜欢你的。只不过有时候,她们为别的事烦恼,可能会心情不好,但那都不是针对真儿的。”
高门贵女,听起来是多么值得人羡慕的出身,可深宅龃龉又有谁能知道。多少宅门明争暗斗,多少大家闺秀是在勾心斗角中长大,如果可以,楚瑜希望真儿一辈子都不要被这些所污染。
哪怕旁人只对她的女儿有一分善,他也要她记得十分,不为别的,只是希望在真儿的眼中,这个世界都与她为善,报以宽容,让那些冰冷都比想象中温柔。
至于那些不堪与阴暗,身为父亲,他的脊背不就是要为女儿抵挡这些的吗?
……
秦峥不知道自己在门外站了多久,隔着门他尚且还能听到里面楚瑜对真儿闻言软语的安慰。
“呦,侯爷来了做什么一直在外头站着?”楚瑜房里的大丫鬟秋月端着药进来时,见秦峥一直站在门前,便故意提高了音量。
屋里一静。
秦峥心里咯噔一下,想离开又觉得太过欲盖弥彰,只好硬着头皮进去。绕过外屋,走到里面的暖阁,一眼就瞧见坐在床上的楚瑜。
卸去那些金装玉裹的楚瑜意外的有些单薄,雪色蚕丝交襟里衣露出小片胸口,散开的长发柔顺地沿着清瘦的脊背徐徐落下,如鸦羽堆叠在榻,哪怕苍白如斯,那张脸仍旧如玉照人。
楚瑜缓缓挑起眉梢,这让他的气势重新回来,以至于让秦峥松了口气,这才是他认识的楚瑜。
至于他为何要松口气,连他自己也未曾意识到。
“秋月,带姑娘回房休息。”楚瑜从来不怕跟秦峥掐个你死我活,但他不愿意让真儿掺和进去。
秋月应了声是,带着跟尚还对爹爹依依不舍的真儿退出去。
楚瑜觉得输人不输势,但他躺着,秦峥站着明显就矮了一截,非常不爽。于是指了指一旁的绣墩:“坐。”
秦峥一怔,有些受宠若惊,转而又想抽自己一巴掌,这是他家啊,为什么他要感到受宠若惊……
楚瑜只见秦峥脸上表情变幻莫测,又坐着半晌不说话,心里觉得不对劲。暗自一思量,莫不是秦峥有事求他才这般游移不定,可到底是什么事能让将向视作仇敌的自己来低头。
“你……你杀人了?”楚瑜皱着眉头,试探道。
秦峥也是一愣:“什么?”
瞧这样子应当不是了,楚瑜一时也想不到若非是出了人命,又是何故。
秦峥回过味来,心里头忍不住来气:“不劳二爷费这个心,若真是惹了人命,本侯宁可兀自坐穿了牢底也用不着二爷出手。”
楚瑜冷笑一声:“看不到侯爷将牢底坐穿,真是可惜。”
秦峥脸色阴晴不定,良久忽然开口道:“倒也……勉强可以算上是出了人命……”
楚瑜端药盏的手一顿,一颗心忽然悬了起来。出人命了?当真是出人命了?死的是谁,平民百姓还是高门显贵?若是平民百姓,那先去安抚家属,再私下妥善处理,若是高门,只能先去打点关系了。也不知道现在事情已经捅到哪一步了。
不过一瞬,楚瑜已经思量了千百种法子,抬头严肃看向秦峥。
秦峥抬了抬下巴:“人命没出在本侯这里,而是出在二爷身上。”
楚瑜愣住,不明所以。
秦峥冷然道:“二爷以为自己手里端着的是什么药?”
楚瑜头一次有些茫然地低下头,手里药盏正温热,乌黑的汤汁是刺鼻的腥苦,微晃得水纹,映着他一双眼。
秦峥开口,一字一句道:“我的二爷,这是一碗安胎药。”
映在乌黑的汤药里的一双瞳孔骤然一缩,楚瑜只觉得脑子嗡鸣一声,手抖地端不住药盏,砰地一声摔碎在地上,药汁洒了一榻。
秦峥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头一回看见楚瑜在自己面前露出茫然无措的模样,既觉得自己卑鄙,又忍不住有几分快感。
楚瑜太强势,在他面前秦峥处处被压一头。唯有一个地方秦峥能压得住楚瑜,在床上。
屋子里一片死寂,许是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也许是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楚瑜苍白的指尖死死绞在被褥上,似自言自语道:“不可能,我当时用了避子汤。”
秦峥皱了皱眉,半晌轻笑一声,重新以一个懒洋洋的姿态坐回绣墩上,只是着绣墩太矮,他一双大长腿就有些无处安放,只能朝前面伸着,说道:“我记得当时跟二爷在一起的是宁伯爷,宁家掌运江浙盐道,年底竞标宁家想多从二爷这讨一条盐道怕是不大容易,若是二爷没有精力管今年内务府招标的事务呢?从青楼楚馆里做点手脚怕是不难,得利的是谁?”
楚瑜脸色惨白,指尖无意识又捏紧了几分。
没有被酒灌醉的秦峥就像是重新长了一个脑子,思路清晰到无可挑剔。
秦峥看了眼楚瑜,道:“陈御医亲自号诊,两个月的身孕,如果二爷不是这中间琵琶别抱,另结新欢了,理应就是那回了。”
两个月前……
想到那晚,楚瑜脸上像是结了一层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