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访客不少啊!”文程端着茶杯,耳听院门外仆役来来去去的脚步声,凉凉地开口,瞥一眼李越,“恐怕都是冲着你来的吧?”
李越正在精心擦拭那套匕首,没有回答。这还没几天的工夫,他徒手毙白虎,杯酒拒皇恩的故事就已经传遍了京城。元文谨这府第从来是少有人上门的,这几天却是接二连三的有皇子登门,美其名曰来探望长皇兄,其实都是慕名来参观他的。李越对此是假做不知。反正在元文浩府内,他这个侍卫用不着寸步不离,因此这些跑来拜访的都是白忙,一个也没见到。至于文程这种阴阳怪气的调子他也听惯了,全当是风吹过耳,连回答都用不着。
他不回答,半点也不影响文程说话:“元文谨虽然是长皇子,却没有势力,你真不考虑换个人试试?”
李越眼睛看着匕首,头也不抬:“我来中元是为找人,谁有势力谁没势力,与我无关。”文程对于权力似乎有特别的迷恋,时不时的就会提起来。
文程轻轻哼一声:“找到了人怎么样?是留在元文谨这里?还是改投元文景门下?”
李越停下手,微微有些恍神:找到了人怎么样呢?把人带在自己身边?说不定人家还想另立功业呢。再说了,找到了人,他还留在元文谨这里?留下来做什么?做一辈子侍卫?还是像文程说的,扶元文谨登上皇位?这两者对他来说都没有吸引力。实际上,他现在觉得什么事都没劲,人生好象没有什么意义了一样,别说什么荣华富贵,就算是致命危机在前,他也打不起精神来应付。
背后突然有轻微的动静,李越的身体猛地弹起来,椅子被他一脚反踢出去,挡住了背后人跟进的路线,自己已经迅速回身,手中的匕首及时架在身后人的颈中:“北风,你几时能放弃这种无聊的游戏?”不过也多亏他永不放弃的偷袭,次次都打破了这种灰色气氛。
北风刚刚闪过他踢来的椅子,闻言扬了扬眉,用一根手指从颈动脉边上把匕首推开,施施然走到文程面前:“公子,情况不是太好。北字能联络上的只剩三人,风字还有五人,但有两人表示多年不做,已经不愿重操旧业,想过安定的日子。”
文程眼睛微微眯了起来,闪过一道冷光,但随即轻轻叹了口气:“也罢,难怪。元文景那里有什么消息吗?”
北风摇头:“元文景并未收什么新的侍卫,如果真有此人,恐怕也在他的封地没有带进上霄。”
文程看了李越一眼,摊开手表示无能为力。李越默然。元文景的封地秦州隔着上霄还有三个州,除非他现在插翅膀飞过去。
“其实我看这事不必着急。倒是元文景此人,虽然不如元文浩得宠,但颇有实力,你若投到他门下……”
李越打断他:“你这么喜欢权力,为什么自己不去争这个皇位?”
文程脸色一变:“这个不劳你费心!”
李越哼了一声:“那你想助谁登上皇位,也别劳我费心才好。”
文程眼珠子一转,居然又笑了:“别忘了,我帮你找人,你总也得付出点代价吧?世上哪有只赚不赔的买卖?”
李越干脆利落地点头:“对。天下没有只赚不赔的买卖,同样,也没有半点底细都不露的合作。你想我给你出力,至少得交个底吧?按说你这么喜欢权力,自己也是皇子,为什么不去争,反而拼命想让我拱别人上皇位?物若反常必为妖,你说说,你这样的妖怪,我怎么敢帮你?”
文程听到“妖”字,额上突然青筋一暴,脸色立时冷得能刮下一层霜来,厉声道:“你知道什么!”
李越不为所动:“你喊什么?想让外面的人都听见?”
文程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眼看李越表情淡然,同样的一张脸,却有截然不同的感觉,那一肚子火气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突然泄了气,冷冷道:“好,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我叫文程,不叫元文程。因为我养父姓文。而中元皇子之中,其实根本没有我的名字。当年我母亲怀胎之时,同时有一宫妃也身怀有孕。偶然一夜有双流星贯月而过,天文监使上奏说其主不祥,上殃天子,下殃黎民。皇帝于是欲将我母亲和那名宫妃一起处死,幸好那宫妃小产,我母亲才因此逃得性命。可是十月怀胎,却一胎生下二子,仍然应着双星之兆。我母亲只好让贴身侍女将一个儿子送出宫外,才算保住了另一个。我就是被送出宫的那个。所以我虽是十四皇子,皇宫之中却根本不知我曾出生,连个身份也没有,我拿什么去争王位?”
李越无语。双流星贯月就主不祥……还真是……
文程喘了口气,笑容冷冷:“可惜我那位同胞兄长命却不长,六岁上就夭折了,而我母亲此后也未能再生育。”
李越脑子里灵光一闪:“当年天文监说双流星贯月不祥,是谁的指使?”
文程微微诧异地看他一眼:“就是元文浩的母亲,贵妃年氏。当时长皇子出身卑微,嫡子体弱未必能成年,三子四子连续夭折,元文浩说不定便能继承皇位,所以年氏对有孕的宫妃格外注意……元文景当年七岁就离宫到封地自立,也是他的母妃为了躲避年妃,借口染病不宜居住宫中,请皇上破格提前封赏的。”
李越哦了一声,平静地道:“原来如此。其实你的意思就是绝不让元文浩登上王位,其他人谁能继位无所谓,是吧?”
文程冷冷道:“不错!谁都能继位,只有元文浩不能!”
李越到现在才弄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难怪文程这么执着于权力,想尽办法要帮风定尘夺位,却又不去自己争这个王位,不过这也太……纠结了吧?
“你现在知道了,怎么样?这买卖做不做?”
李越没有立刻回答。文程看看他,抱起手臂,又恢复了那副阴阳怪气的模样,悠然道:“你好好想想,不着急。人么我还是会给你打听,什么时候你考虑好了,什么时候我们再谈。”说完,放下茶杯一摇三晃地出去了。北风上下看了李越一会,终于觉得这个时候不适宜再去挑衅生事,于是也跟着走了出去,留下李越一个人在沉默地擦刀。
门边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李越头也不抬:“小武?”
小武露出半张沮丧的脸:“你怎么知道是我?”
李越笑了笑:“每个人的脚步声都不一样。”
小武迟疑了一下,走进门来,反手把门关上,站到李越眼睛,目光直直盯着他:“你教我武功,行吗?”
李越微微挑挑眉:“什么?”
小武语气坚定:“教我武功!我想像你一样!”
“像我一样?”李越笑起来,“为什么?”
小武怔了怔。这还要问为什么吗?学一身武艺,然后出人头地,这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追求吗?
“我,我想学武。你……你不愿教我?”
李越看见小武明亮的黑眼睛陡然黯淡下来,却闪过一丝冷光,于是再一次觉得遗传这东西果然神奇。三四岁就被拐走的孩子,过的是完全不同的日子,发起狠来的神气却是一模一样。
“这里还没人知道你就是风定尘吧?”
李越几乎要笑出来。从前人家拿他不是风定尘来威胁他,现在却用他是风定尘来威胁他,这世界还真有意思。
“那又怎样?”
小武咬牙:“若是他们知道你就是风定尘,元文谨怎么也不敢收留你,而且我想中元的皇帝也不会轻易放过你吧?”
李越似笑非笑:“中元的皇帝没见过风定尘,你怎么让他们相信我就是风定尘呢?”
小武微微一窒,突然伸手去抓李越手腕。李越轻轻往后一闪就躲了过去,笑道:“找什么?找三星伴月的胎记?”把衣袖一提,“看好了,有吗?”
小武一震。李越的手臂上全是烫伤后留下的痕迹,密密麻麻,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哪还找得着什么三星伴月的胎记?
李越放下衣袖,看着小武涨得通红的脸,忍不住好笑:“还有什么主意?”
小武死死咬着嘴唇,突然道:“我是谁?”
李越一怔:“什么?”
“自从我到了这里,那个老管家就一直跟着我转,时不时的问我还记不记得以前的事……我到底是谁?”
李越想了一下:“那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吗?”
小武怔了一会,摇了摇头,随即冷笑道:“我记不记得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记不记得!我听说元文谨的儿子三岁的时候被人拐走,我若成了他的儿子,我说的话他们一定会相信吧?”
李越好笑:“你若真成了他的儿子,还需要再学武功吗?”
小武再一次怔住,不知如何回答,过了一会才道:“若我不是呢?”
李越笑意更深:“那就没人会信你的话。”
小武完全无话可说,翻过来覆过去好像都是这人的理。李越看着他露出烦躁无奈的模样,这还比较像是这个年龄的孩子:“你希望自己是他的儿子?”
小武咬着嘴唇想了一会:“为什么不?虽然这人没什么本事,至少我可以有个家。”
李越觉得头疼:“如果你真是他的儿子,他就是你父亲,你就这么说你父亲?”
小武低头不语,半晌才小声道:“你,你真不肯教我?”
李越叹口气:“教你不是不行,不过你学了想做什么?”
小武倏然抬头,目光锋利闪亮:“我要能有你一样的身手,就没人再能欺负我!”
李越顿时觉得心里微酸,抬手摸摸他的头发:“行。你要想学,我教你就是。”
可是这教学没进行几天就被打断了。因为那天李越正陪着小武练格斗,小武自然是处处落着下风,练到兴起满头大汗,索性退开一步甩了衣裳袒露上身又扑上来,刚刚对了两下,老管家突然从外面直冲进来,一把拉着小武,伸手就在他背上乱摸。小武吓了一跳,不假思索地反手一甩。他在柳子玉的死士团中自然也是练过的,老管家受不住他这一甩,扑通一声摔到地上,脸上却仍是狂喜之色:“小公子!真是小公子!”
小武怔了一怔,突然明白他在说什么,迟疑着反手去摸摸自己后背,然后转过来背对李越:“我背上有什么?”
李越看看他后背,少年还有些单薄的躯体上,有一片伤疤,大概是时日已久,颜色淡了,几乎与肌肤同色,但还看得出来:“有块伤疤。”
小武怔忡着,喃喃:“伤疤……”他似乎想说什么,但老管家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以一种他根本不应该有的灵活身手再次扑到小武身上,紧紧抱住了他:“快,快去告诉王爷,真是小公子,真是小公子!”
小武听着院子外面侍卫应声而去,眼中竟有些茫然,不自觉地抬眼去看李越:“我……”下面的话被老管家涕泪交流的号哭堵了回去:“小公子,你可回来了!可回来了!老天有眼啊,王爷想了你十年了!十年了!老天真是有眼……”
小武被他抱着揉搓成一团,嘴唇微动想说话,却又迟疑不决,直到元文谨也连奔带跑地进来,一头撞到他身上紧紧抱着他,声不成声调不成调地说话,说得支离破碎,他才伸出手,慢慢回抱住元文谨。李越看见他闭了闭眼睛,喉结上下轻轻滚动一下,像是把什么东西咽了下去,然后睁开眼睛,轻轻叫了一声:“父亲——”
文程从后面走过来,站到李越身边,声音压得极低:“是?”
李越不动声色:“未必。”
文程挑挑眉:“元文谨似乎认准了。”
李越低声道:“小武背上有块伤疤。”
文程眼睛转了一下,走过去含笑道:“王爷,这是——”
元文谨两手还紧抱着小武,抬头勉强露出笑容:“小武他,他是我失散多年的儿子!”
文程故做诧异之色:“王爷,这种事可不能弄错,小武他,他的身世恐怕连他自己也不记得了……”
元文谨还没说话,老管家已经跳起来道:“小公子幼时被粥烫过,背上有一片伤疤,老奴记得一清二楚,怎么不是!”
文程皱眉:“伤疤或许是凑巧——”
他越是这么说,老管家越是激动:“老奴这双眼睛不瞎!小公子长得既像王爷又像侧王妃,背上又有伤疤,不是他是谁?”说着又抱住小武,两手在他身上乱摸,“小公子这些年吃了多少苦啊,身上,身上又多了这些伤……”
文程目光闪亮,看着紧抱在一起的三个人,眼中流出深深的笑意,忽然长长一揖:“恭喜王爷与小公子重逢,这真是天大的喜事!难怪李兄与王爷一见如故,原来冥冥中自有天定。失散十年,父子重逢,真是缘分不浅。”
元文谨满眼感激地看向李越,连连点头,只是说不出话来。李越看在眼里,只有暗暗叹息的份。老管家哭了一会突然想起,抬头道:“王爷,小公子回来,应当立刻禀报皇上,为小公子正名入牒才是!”
元文谨被他一声提醒,惊跳起来:“正是!快点备车,我要立刻进宫去见父皇!”回手爱怜地抚摸小武的脸颊,“小武——不,恒儿,这才是你的真名——恒儿,你再等一时,父王这就入宫去禀明皇上,恢复你的身份!老何,你——”
老管家不用他说便急着道:“王爷快进宫去吧,小公子这里老奴自会侍侯。”
失散的皇子回来,承认身份是第一要务,元文谨立刻换了正服进宫,只留下老管家拉着小武又哭又笑,一连串地吩咐仆役去打扫房屋,缝制新衣,准备诸多的东西。小武耐着性子听了半天,终于道:“我想跟李侍卫说几句话,老管家你先下去吧。”言语之间,居然立刻就有了几分架子。老管家满脸欣慰,并不敢再多说什么,应着声就退了下去。文程知道他不会想让自己站在旁边听,于是也自动隐身。小武看看周围没人,转向李越,嘴唇微微颤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犹疑。李越看出他的心思,微微一笑:“不用说了。”
小武疑惑:“你,你知道——”
李越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身上一处处的伤疤:“你背上的伤也是很多年了吧?你还记得?”
小武反手摸着背后,一字字从齿间挤出来:“我记事起就在一家里做小厮,这是有一次他家的儿子把我推倒在火盆上烧的!”忽然抬头看着李越,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慌乱,“我,我不是——”
李越摇摇头:“这也未必。你烧伤过,不等于原本没有伤疤,你自己也没看过自己的后背不是?”
小武神色茫然。李越捡起地上的衣裳给他披上,笑笑:“你看,我说过你不用学这些的,果然被我说对了不是?你不是想要个家吗?现在有了。不过,你既然叫他一声父亲,就得把他当父亲看。”
小武仍然在怔忡之中,呆呆地看着李越,半晌,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