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后,无念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膏进来,并轻轻将大殿的门关上,同时,又燃了两盏灯,以使殿内光线明亮些。
这专治跌打损伤的药膏,是无念按照商芄的方子悉心调配而成,与商芄涂抹前,他将药膏端给商芄看了看,“圣君,您看成么?”
商芄未语,微微点头。
无念便开始给他清理伤口,而后抹药膏,封纱带。做完这些,他又劝商芄进内室歇一歇。
眼见黎明将至,这一夜慈悲殿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被什么人打晕,国师为何那般震怒,还点出了圣君不为人知的身份,等等,对无念来说,都是个谜。
不过,除了像往常一样照料商芄外,他一个字也没多问。
伺候商芄多年,无念早被他熏陶的不多言,不多看,只一心一意关起门过自己的日子。在无念眼中,商芄就像一座永远挖掘不完的大山,不知什么时候就突然冒出一项新技能。
比如,他会制茶,哪怕是下品的茶叶,搁他手中摇身一变,至少成为中品。
再比如,他熟悉药性、药理,在他多年的熏陶下,无念如今也能随手制作几样常用的药膏,搭配几副常用的药包。
然而最令无念吃惊的,还是他那出神入化的武艺,无念粗略算算,他与圣君一起生活将近二十年,竟对圣君会武一事,丝毫未察。
至于他惊人的前朝太子之子的身份,无念更是默念都不敢,那几个字实在烫舌,他只敢放在心底想一想。
对于无念的建议,商芄无动于衷,直到大殿的门,有了微微动静。
无念以为是风,正要上前查看,殿门突然开了,门外,满头银发的王圣君着一身白袍,立的笔直。
无念惊的差点咬掉舌头,今夜,他们慈悲殿还真热闹啊,人一拨接一拨,来了走,走了又来。
两位圣君,一位坐着,一位站着,彼此相望,没有表情,没有言语,那无声流淌的压抑气息却令无念喘不过气来。好在商芄很快有了指示,无念得令,立刻端着药膏匆匆出了慈悲殿。
待无念不见,王圣君这才抬步迈进高高的门槛儿。
待他凑近了,商芄才察觉他身上散着淡淡的酒香,是桃花醉。
一种足以令他沉默下半生的花酒。
王圣君毫不客气的在他身边席地而坐,虽饮了酒,眼睛却明亮的出奇,瞧不出一丝醉意。
商芄不动声色的盯着他,须臾,只听王圣君道:“陛下得了急症,昏迷不醒。”
短短一句,已令商芄失了理智,他几乎连滚带爬的站起,顾不上麻木僵硬的双腿,踉跄着朝外走。
王圣君一声冷笑,又道:“既然心中有她,又为何做出苦苦相逼之事?过了明日,她才及笄,桃桃像她这么大时,成天只会跨马踏春,游山玩水,她这样小,已然挑起重担。”
“桃桃”这个名字令商芄短暂止步,不过只片刻,他托着麻木的双腿继续前行。
“难道你还不明白!陛下她厌恶你,自幼便厌恶你,此次她突然病倒,皆因你而起,这会子你还要到她面前做什么?”
商芄止步。
“她这短短十几载,因你吃了多少苦头,你有没有想过?”
“桃桃因你而冷落亲女,令她从出生到现在没有得到母亲半分怜爱!”
“夏王看似把她捧在掌心,实则只一心把她当做帝国继承人培养,何况,他明知是仇敌之女,又岂会真的拿一腔父爱去疼惜她,包容她?”
“这些年,你除了躲在屋子里敲木鱼,为她做过什么?既然一开始便如此疏离,为何不继续下去?”
商芄闭了闭眼,良久才反问,“你为何不继续下去?”
王圣君笑的前仰后合,实际却十分凄然,忽然,他压低声音,道:“因为桃桃骗了我!”
“她若没有骗我,我便还是从前的我,陛下仁善,那一声声亚父唤的真切……她的欺骗,令我心生贪婪,不想一辈子只做陛下的亚父。”说到这儿,王圣君脸上满是追悔莫及。
“然而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我来是想警告你。”王圣君十分温柔的吐出“警告”二字,“莫要再做出对陛下不利之事,否则……黄泉路上多寂寞,我不介意拉个和尚上路。”
王圣君说完便离开了,临走之前,终究不忍,提醒商芄道:“国师已入宫,想必这点你比我清楚。有国师在,陛下定然无恙。”
数息之后,慈悲殿的门开了又合,此刻天已悄悄放亮,倒显得屋内光线黯淡。
直到脚步声再也听不见,商芄才挪了挪脚,在大殿中央的佛龛前跪了下去……
……
王圣君走到慈悲殿宫墙的拐角处,于一块大青石前停下。
他已经在这石头上坐了半夜,直到国师进去又离开。
石上放着两坛子桃花醉,其中有一坛已经空了,另一坛可快见了底。
王圣君抱着还有点底子的坛子,仰起头,将剩余的酒水一饮而尽,而后抱着两个空坛子,继续走路。
他步伐稳健,丝毫看不出是喝光两坛酒的人。
天空已呈青灰色,将亮未亮,这样的天空,先帝在时,他不知陪她看过多少次。
“桃桃。”他默念这个名字。
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温柔。
“岚君。”不知是酒喝多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耳边似乎出现了幻听,竟涌出先帝的声音。
“岚君……朕有一个秘密,不得不告诉你……”那声音越来越虚弱,落在他耳边,却越来越清晰。
“夏王,非……夭夭生父……她的生父,是,是你……”
“岚君,你莫生疑……只是当年,朕与夏王……相约……东宫需出自……正宫。故而,朕,朕隐瞒多年。”
“如今,朕已……时日不多,若不将真相,告于你……对你,是莫大的不公。”
“岚君……朕走后,你一定要……尽力辅佐夭夭……在这后宫,你要做她的眼睛……做她的耳朵,但凡对她……不利者,岚君,替朕杀了她!”
“岚君……对,对不起……朕骗了你。”
王圣君努力的摇头,试图将那些刻在心间的声音抹去,然而越抹越清晰,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是徒劳。
尤其是最后一句,王圣君品了又品,笑的凄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