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虞咬牙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
活了二十一年,生平第一次当众没脸。
孟敷要扶她起来却被狠狠甩开,“我倒要看看,这雀袍,我穿得穿不得!这么多年,先帝没有说什么,母亲也没有说什么,她……”
后面的话姬虞没来得及说出便被孟敷打断,“郡主,那龙床究竟什么问题?为何陛下会因此搬离?”
姬虞双眼当即闪过一丝慌乱,火急火燎否认,“千年一见的金丝楠木,先帝都没舍得用,单单留给她,她有什么不满?既不满,那就再换一张好了。”
这里终究不是什么说话的地方,孟敷赶紧再次打断,“此事干系重大,我们还是赶快告诉公主,听听她老人家的意思。”
此言正中姬虞下怀,俩人毫不犹豫地回了万寿宫。
姬羌听闻,便知姬虞回去搬救兵了。
当即下令封了紫宸宫。
“陛下要搬家当真因为龙床不妥?”
黄裳还在困惑中,紫宸宫那张龙床富丽到极致,床体镶嵌的珍珠、玛瑙、宝石等,数都数不过来。
但是,更为珍贵的还是床体本身,所用板材乃千年难遇的上品金丝楠木。当初,滇南郡王何首乌进贡此木时,先帝龙颜大悦,当场为其加官进爵,滇南郡王成了如今的滇南王。
龙床有何不妥,若非两世为人,这个问题姬羌也不能答。
其实,直到现在,姬羌的意识仍有些恍惚的,自打醒来,她不止一次的陷入怀疑与自我怀疑中。在某个瞬间,她会以为那只是一个梦,人醒了,梦中一切就会烟消云散。
可是,她终究明白,破灭的只是幻想,并不是梦境。
正如方才姬虞的反应,于她的幻想来说,就是一个极大的讽刺。
迄今,姬羌仍清清楚楚记得,前世的自己病入膏肓时,姬虞是如何耀武扬威的来到她面前,告知她缠绵病榻的真相。
她并非顽症缠身,而是毒邪侵体,罪魁祸首就是她身下那张龙床。
和姬虞一起肆意作威作福的还有先帝的宠侍,刘贵侍。俩人是如何勾搭在一起的姬羌不清楚,但是,那狼狈为奸,令人作呕的模样,她两辈子也忘不了。
当时,她恨不得当场杀了那对不知廉耻人伦的狗男女,可是,已被毒邪缠身的她连呼吸都很吃力了。
没多久,她便离了那张毒邪环绕的床,飘飘荡荡的四处游走,人间的悲欢生死仍在继续,她则成了一缕游魂,在人间飘荡了三年。
期间,她看到姬婳登基,只三月便暴毙,而后姬虞继位。紧接着,江南三州大雨连绵两月不休,人间成了苦海。好不容易洪水退去,瘟疫又四起,很快蔓延大半个国土。与此同时,狄人南下屡犯边境,北方战事四起,西境巫月也趁机生乱,仅仅在她死后两年,大梁便摇摇欲坠,岌岌可危。
一年后,狄人攻入昊京,大梁国灭。
生前孤家寡人,死后孤魂野鬼。
无论生前还是死后,她不仅无力改变什么,就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握。
或许,老天也看不下去,不仅让她回来了,且“牌”洗的很彻底,一切又回到原点,什么都还没发生。
……
銮驾行至养元殿门口,里面乱糟糟的,宫人们正四处忙碌规整物品,装饰屋子。姬羌下了銮驾,带着绿衣、黄裳二人沿石砌小路一路东行。
放鹰台就在养元殿东边,步行半刻便至。
建于圣祖元年的放鹰台,高十五丈,基广二十丈,从台基向上望,只一眼便令人心生敬畏。台上无楼阁,只有个冬夏皆凉的草庐,乃圣祖钟爱之所。
姬羌在庐内转一圈,身上落了一层灰。
年久失修的草庐,墙壁裂痕斑斑,檐下结满了蜘蛛虫网,屋顶零星分布七八个窟窿,透过窟窿,晚霞即将谢幕的天空清晰可见。
绿衣、黄裳对视一眼,猜不透陛下为何会望着一张蜘蛛网发呆。良久,又见她好不容易收了目光,却满目寂寥落寞,神情好似一垂暮之年的老人。
“这放鹰台年久失修,陛下若喜欢这里,大可让宫人们重新修整。”
“是啊陛下,这草庐地方不大,两日功夫便可焕然一新。”
“还有台上石砖,方才微臣瞧见多处已坑坑洼洼,可同草庐一同修葺。”
“是啊陛下,近日皇城北城墙玄武墙段正在修整,可趁此机会将放鹰台一并修了。”
“……”
绿衣、黄裳你一言我一语的试图赶走萦绕在姬羌周围的悲廖气息。
姬羌点点头,依旧一言未发,两位女官绞尽脑汁找话时,她正感受着令人阵阵眩晕的高度。
并在想,若自此跳下,血肉模糊的瞬间,该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也很有可能,那时候的表兄并未过多关注生不如死的钝痛,那个时候的他,更多的该是不甘心国灭家亡吧?
正如她一丝游魂,在表兄奋力一跃的瞬间拼命去抓,去扯,终究于事无补,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姬氏皇族最后一丝血脉流干殆尽……
姬羌往前探了探身子,吓的两位女官花容失色,黄裳眼疾手快的扯住她的衣袖,重重唤了声“陛下”。
尽管姬羌再三拍拍她的手臂,以示安抚,然这位身手非凡女官依旧不满,她不喜陛下这般以身探险的“趣味”,紧紧抓着她不放。
“勿慌。朕只是,想记住这眩晕的感觉。”
记住,并埋在心底。
它便会时时刻刻提醒她,上辈子,他们姬氏皇族唯一的男丁,武陵郡王楚凌霄,从放鹰台纵身一跃,粉身碎骨!
城破时,所有人都想着如何保命,如何降敌,如何取悦新主人,只有楚凌霄,带着所剩无几的楚家军苦苦支撑,为帝国流尽最后一滴血……
唯有记住,才能埋葬。
唯有埋葬,才会新生!
绿衣、黄裳尚未理清姬羌之意,忽见她眸光怔怔的望着台阶处,一动不动。
俩人不约而同望去,竟是国师寻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