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玦上身披了一件外套,下身是一宽松的运动短裤,坐在室内篮球场的教练席上,望着今天下午的最后一班小学生在做下肢拉伸。
他那个时代,打篮球被父母看成娱乐消遣不学无术,但如今,篮球又被父母看做长个子的必修课了。这个冬季,沈清玦还在意料之外地收到了几位家长的咨询,问收不收女学员。他能教肯定是能教,但对女学员,他这个教练总要有些注意点,想着麻烦,沈清玦就都给回绝了。
“张天灏,脚后跟落地,小腿后侧没有感觉就起不到拉伸的作用。”
被点名的孩子立即调整了一下,脸上是快乐的光亮,正是爱玩的年纪,进步得越来越快,刚学了几个星期,就追上了其他小孩的进度,对篮球日益迷恋。
“沈教练,你这里大概还有多久……”
俱乐部的女经理走了进来,问了一声。
沈清玦微抬了头去:“什么事?”
“外面有位先生找你,说不会太久。”她看了看球场上一听了这话就开始分心的孩子们。
“好,帮我看他们一会儿,还有一组,第一排年纪小的几个习惯憋气,你提醒一下。”
沈清玦站起来走了出去,一路上都步伐矫健,看到走廊上站着的人影时,敏捷的行进断裂了几次。
那人似乎永远都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恰巧,沈清玦也同样不知道。
这是一道无解的题,而且是双向的,无论其中的一方如何去走,都无法到达对方的领地。
走廊里温度低了很多,沈清玦两臂撑在玻璃栏杆上,往楼下看去,地面反射了过于明亮的灰白。
那人走过来,看着沈清玦,抬了手又放下,冷静又理智的声音,还和沈清玦小时候听的一模一样。
他小时候以为秘书都是他这样的,就跟天气预报上的男主持人一样。
“这段时间工作忙吗?”
“直接说吧。”沈清玦两手插进了裤子口袋,短裤下摆碰着强健的腿部肌肉晃荡了一下,d市的这个冬天确实很冷。
“夫人的状态很不好,如果你最近有时间……”
“这不是时不时间的事,看她得有心情。”沈清玦笑了一声,“我哥抽不开身?”
“嗯,快期末了,期邈学校里的安排比较多。”
“那就让她忍忍呗,谁有空天天围着她转。”
那人沉默了片刻,说了一句这些年,沈清玦听得快吐的一句极致废话:“她毕竟是你母亲。”
“我这人就是六亲不认。”
那人许久没有说话,用着一双复杂而深沉的眼睛凝视着沈清玦。
“你就当是可怜她,不行吗……”
“要可怜你自己可怜,她不是要见我,就是恨我,想打我,我哪次去见她,不是添了伤出来?那疗养院都快为我设立专门的外伤处理了。”沈清玦拍拍自己的肩,上一次被谢繁漪抓出了五指血痕,皮肉都翻了出来。
“现在不会了,会提前镇定以及加固……”
“都需要如此这般了,你真的觉得还有见的必要?”
那人卡顿住,动了动嘴唇,说:“对不起。”
“你来找我,还不如去汇报给我爸,她既然还是吵着又要名牌包,又要定制首饰,还每天做头发化妆的,只有我爸才耗得起。”
可沈清玦知道,这个人不会去和沈安联系。
他像从历史里面听到了一个尘封已久的人,用着专业的强调,但神色有些动容:“沈先生……最近还好吗?”
“好,想在子公司搞个篮球俱乐部,然后把我拉进去。”
“非常感谢沈先生。”
这句话,他说得真心实意。
沈清玦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的这句感谢来自于一个怎样的立场。
没什么话好说了,沈清玦转身就准备回去继续工作。
但走了几步,他还是像过往的每次一样,问道:“认识我妈,你后悔吗?”
沈清玦没有回头,但他知道,那人一定是又刻板又标准地微微俯身摇了摇头。
以前他问过了便也问过了,纯粹是心里不大爽快,问出来排解的。
但今天,他有些克制不住心潮起伏,忽然转了身,看到那人也同样有些意外。
“为什么我妈不打别人,也不打你,但就是要打我?”
“她病了,精神分裂。”他不疾不徐地解释。
“是啊,一精神分裂,就恨不得杀了我。”沈清玦自虐般地笑了。
那人转动着毛玻璃般的眼睛,弯腰鞠了一躬:“今天打扰了,祝你工作顺利。”
沈清玦还是个小学生的时候,就受着这人的鞠躬,他其实也很想问问这个人,向自己的亲生儿子鞠躬,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
他的脸,竟然是数年如一日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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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依依今天来楚陶然工作室了,大摇大摆地来,没有事先通知。
“不好意思,请问您有预约吗?”前台换了个新的。
“没有。”
“那……请先稍等一下,我帮您联系一下……”
江依依看她拿起了内部电话,要拨一个短号,就把自己的名片递了过去,只要是在这里上班的人,应该都知道江依依就是负责他画集的人,这便省得来回联系麻烦人了。
关键是江依依想突然袭击一下。
“哦,是江责编啊,不好意思,我是新来的,冒失了……”
“没关系,那我就上去了。”临别时,江依依低头看了一眼电话座机旁的感冒药,说了一声“加油”。
那个年轻女孩回以温和一笑。
江依依乘电梯上了几层,总被按停,各个楼层都有进出的人。她立刻谨慎起来,以防被楚陶然本人遇到,或是认识她的周塔塔撞到后提前预告给了楚陶然,江依依在电梯的下一次开门时,就走了出来,准备去走楼梯。
这一出来,美术工作室的设计和装修着实让江依依惊羡。
她很想从这墙上偷下一幅画来,然后带回家里去,连随处可见的绿植装饰,江依依也想顺手牵羊。
她很不平,有种在楚陶然面前永远都十分没见过世面的感觉。
可是,江依依失策了,她不仅没找到楼梯口,也找不到原先出来的电梯口了。
这艺术氛围浓重的地方,浓重得把江依依的方向感都刷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