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廷闻不得不起身,将她的身体掩回衣裳里。
睡裙很时髦,肩头处衮了层漂亮轻盈的薄纱,皮肤从繁复花纹里露出来,有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好,他的手指停在那里很久。
久到自己都觉得不大妥当。
两种温度迫使任胭清醒过来,吃多了酒,眼神是柔软的,憨傻可爱,迷茫着在他脸上聚拢:“……廷闻?”
“是我。”
他俯身,靠近她,再抚一抚她的额头:“头痛?”
任胭摇摇头:“困得不成,又睡不着。可你看起来好好的,千杯不醉吗?”
“有一点。”
没人劝他吃多少酒,不像她,心思单纯,人家敬她,多要还回去的。
她翻过身,抱住他的腰,咕咕哝哝的:“这样真好!”
不知道是说他这位海量的酒漏斗,还是说今儿晚上的求婚。
辜廷闻来不及细想,目光全聚在她露出的细嫩的背脊上。柔柔的烛光掠过,薄纱的纹路在上头拓下的含苞待放的花蔓。
那位许小姐当真是深谙人心。
即便今儿房门不锁,他大概也不会轻易离开。
“陪你睡,好吗?”他艰难地将她的背藏进被子里,轻柔地去吻她的唇,发现并不起什么作用,反而让自己更加难堪。
“好啊。”她答应得很快,还把身子往他跟前凑了凑,半边脸贴着他的长裤,笑一笑,又闷头睡过去。
他的身体很烫,她的脸颊因此被晕得通红,在什么要抑制不住前,辜廷闻摁灭了屋子里所有的蜡烛,躺在了她身边。
棉被下,十指交握,地久天长。
清晨,任胭醒过来,就看见了身边的人。
他侧着身体,小心翼翼地将她揽在怀里,她的手还握着他的衬衫纽子,揪出乱糟糟的褶皱,像不大分明的心思,委婉迤逦。
走廊上的壁灯亮着一盏,低柔的光被他用身体挡住,给她留一片安稳的去处。
“早。”
她看着他睁开眼睛,聚满了笑和爱,温润的像沉静的湖水:“早。”
他抱一抱她,再起身:“昨晚睡得好吗?”
“……很好。”
其实昨晚她做了个旖旎的梦,她半趴在床褥里,睡裙挂在手臂上,花纹堆得像层层漾开的水波,他俯身揽住她的腰身在亲吻她的背。
细密的吻让她的心酥软难耐,回头揉了一把他的头发,太过于真实,让她在疑惑到底是不是一场梦,还特意四下瞧了瞧。
醒来时,除了那盏亮着的灯,没什么分别。
往后的事儿她记得不大清楚了,记得清也不敢再想;大约是她喝醉了酒,生了不该生的心思,才有了那样冶艳的一场梦。
任胭觉得脸热,回话时候支支吾吾的,抱着被子滚了几圈,把脸埋进了枕头里。
昨晚上的事情虽未到最后一步,到底是欺了女孩醉酒柔软,说来惭愧,只当是藏在心底里的秘密,不敢见了天日。
辜廷闻望着她笑,半晌才下了床。
外头有人敲门:“七爷。”
是禾全,小声小气儿的,只怕惊扰了谁。
辜廷闻开了门,小子很伶俐地耷拉着头看自个儿鞋尖儿:“七爷早,您的衣裳。”
后头跟着俩姑娘,抱着任胭的衣裳和首饰,仨人来的快,走得也利落,眨眼就消失在楼梯口。
门掩住,辜廷闻脱下白衬衫,挂在衣架上,转头时发现任胭在瞧他,眼睛润润的,大又亮。
“怎么了?”
“咱这样,像不像是过了许久日子的老夫妻?”她问这话时候没有害羞,满满地向往。
他一面扭了扣子,一面坐到她身边,笑着:“会的。”
她捂着脸乐。
他换过黑色的长裤,将她从被子里抱出来,解了睡裙的绑带,给拿来新袄子伺候着穿上。
眼神很正经,始终流连着衣裳,任胭觉得愧疚,决定坦白:“……昨儿夜里,做了个梦……”
穿衣裳的手一哆嗦,辜廷闻佯装不经意:“同我有关?”
“……嗯。”
她整个人都从被子里跑出来,直起身凑在他耳朵边,磕磕绊绊,到底是把话都说明白了。
他倒是一字不落地听完,心思早飘了地老远。
当时他缀在鸳鸯梦里,没料着她竟有觉察,只当是一场梦罢了,可又偏要说出来。
他的眼睛一瞬漆黑,在看她。
任胭忐忑,攥着他的手臂:“做梦这事儿啊,我做不得主,你生气啦?”
“没有。”他不敢抱她,也不敢接近,是怕自个儿的反应吓着她,“我很高兴。”
他轻轻地吻她的额头,然后下床,去盥洗室。
等收拾完下楼,饭厅里的一对年轻男女向他们招呼。
“辜先生,任小姐,昨儿休息的好吗?”娇艳的女孩子换了身嫩黄的旗袍,笑容却比衣裳更明丽。
“佛纶。”
对面的年轻爷们儿放下餐巾,看了她一眼。
小姑娘不乐意,刀叉一丢,气上了。
辜廷闻替自己的未婚妻拉开座椅时,许佛纶已经拥抱过任胭,转身上楼去了,康秉钦也跟着起了身:“失陪,慢用。”
“康旅长分明很爱许小姐。”任胭捧着脸儿乐,“说不定他们比咱们结婚还要早呢!”
辜廷闻点点她脑门:“吃饭。”
“哦。”
早饭吃得并不怎样安生,一波一波的恭喜未曾断,认识的陌生的,直热闹到日上三竿,毕竟报纸的头版的求婚文章已经被昨儿晚上的盛景所取代。
可求婚的两位主角儿各自忙得不可开交,辜廷闻下半晌上班,任胭叫经纪人领着去跟人谈生意,瞧了几处铺子,预备着盘下来给往后开馆子做打算。
忙活到天擦黑,任胭才被最后一位卖房子的老先生送出了门。
瞧了四五处,不是地儿小了,就是位置偏僻,方圆几里地除了白茫茫的雪片没瞧见其他能活动的物件,天一黑就瘆得慌。
明儿再去瞧瞧赁房子的地儿吧,现在手里剩下几样闲钱,或买或赁,也能有独属自个儿的院儿了,总占着人爷们儿的房子不成事儿。
任胭一面盘算一面往家走,想着明天头一个该上哪儿,结果胡同口碰上成家的汽车夫,拢着个袖口当地儿转磨盘,地上的雪都要叫踩平了。
“任姑娘,您可算家来了!”
“怎么了,有事儿?”
五大三粗的爷们儿急一脑门儿汗:“二小姐因着结婚的事儿又气儿不顺当,大少爷跟家里劝呢,这会脱不开身,要您劝劝去!”
上回使刀子的动静可不小,任胭听着信儿脑仁儿都疼,跳上汽车叫快走:“又是为了什么事儿啊?”
“还是张先生!”汽车夫火急火燎向家里赶,“听说牢里头吃了苦,二小姐不乐意了,不愿跟梁先生结婚,带了铺盖卷儿要逃家,叫夫人知道了……”
得!
又是通硬仗。
任胭心里头跟猫抓似的,上回成徽瑜那姑娘有意无意又提到私奔这事儿,没想着这样干净利落,才几天就踅摸明白了。
是帮她逃,还是帮她受着?
任胭捧着脸,埋着头仔细合计哪样对她好。
时间一长,她就觉察出不对劲儿来。
府学胡同离成家的距离不算短,可也没这样长,多久了还没到地方?
她抹开车窗玻璃上水汽,瞠着眼往外头瞅,乌漆墨黑!
“这是哪儿?”她觉得不对劲儿,握住了车门。
汽车夫不紧不慢:“大少爷怕二小姐跟家里头不得劲儿,给领到自个儿公馆里了,就前面,您知道那地儿!”
任胭沉了脸色:“停车!”
成世安的产业,她并不感兴趣,除了成家,她一无所知。
汽车夫察觉她的意思,忽而笑了:“您可别恼,说来说去,您也是成先生的女眷,合该同他住一处。”
“我答应人求婚了。”
“可您抵给了先生做太太,白纸黑字的文书,您要打官司吗?”
任胭不想同他讲话,咬牙推开车门,瞧也没瞧,一脑袋扎了下去。
车速飞快,路边是土坡,任胭离了车就从上头滚了下去,枯树野草给她撞个天昏地暗。
挣扎着要起身,脑袋后头挨了一下,彻底不明白事儿了。
等再醒,是躺在暖和的被子里。
屋里头灯火通明,光华璀璨,刺得她不由得抬胳膊挡眼睛——
一挡,钻心的疼。
她这儿动静大,折腾醒沙发里卧着的人,火急火燎地上她跟前来:“小胭,还疼吗?”
成世安低头看着她,捧过她的胳膊,很不得替她挨着:“是不是又抻着伤口了,我给你叫医生!”
“成先生——”
她挣开他,笑一笑:“您也甭忙了,我这么样为了什么您也明白。”
成世安立在那里,绝望地看着她:“我们有文书的,小胭,你是我太太。”
“是姨太太。”
她把手缩回被子里,垂下眼睛:“成先生,我没想过,你会这样折辱我。”
“不。”他解释,怕她恼,又怕她不恼,“我没有折辱你,我要和你结婚,做你的先生,和你过一辈子!”
“可我并不爱你!”
成世安还是笑,心上的伤疤成了层厚厚的盔甲,什么也不怕:“我不要你爱我,只要你愿意跟我在一起,什么都不奢求!”
“我不愿意。”
他的手抖了一下:“那也没什么关系,我和你在一起一辈子!”
任胭冷笑:“这是打算把我关起来,永不见天日?”
“不是。”他和颜悦色地看着她,“等你的伤好了,我带你出去走走,外面的景色很好,你会喜欢的。”
任胭再没有开口说话。
成世安也并没有靠近,只是远远地看着她的背影。
她是在想她的未婚夫。
他掐断了她余生,囚禁在这里。
他们,怎么就到了这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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