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别人的信
蒙生与一起留学的中国同学格格不入，蒙生不算认真的学生，他也常常不拿上课学的东西当真，他有一种奇怪的想法，认为任何理论就如同武林秘籍，如果不能在日常生活上用得着就是无用的花架子，比如他认为语言老师玛利亚教的东西尽管看上去高大上却没什么实际用途，然而即便如此他还是认真的上课，配合老师的每个教学动作，在语言课结束的时候，蒙生约玛利亚出去散步，玛利亚告诉蒙生，托马斯，你总是能激励我。蒙生感到很意外，他一直以为玛利亚是天生善于观察学生并总是能激励学生的好老师，而玛利亚告诉他，是蒙生激励了她。所以蒙生得出结论，所谓好老师，是能够激励学生并同时接受学生激励的老师，而好学生是能够接受老师的关心并用心去上课的学生。为了确证这一点，蒙生问玛利亚，何谓好老师？怎么能够做一个好老师。玛利亚想了想，说好老师是能够爱学生，除了准备上课的内容，好老师还能为了熟悉学生做额外的准备工作，比如玛利亚就仔细备注了我们这批中国学生的个人资料，这大概是玛利亚要问蒙生孩子的事，而这种为了弄清楚学生个人资料而进行的努力，却真实的激励了蒙生及其他同学。蒙生又对玛利亚诉说了自己的烦恼，“我经常想要努力接近其他人，但是似乎他们对我不感兴趣而且经常不够友好，你有什么经验吗？”，玛利亚说，保持爱，去努力，当你遇到不喜欢自己的人时，那就简单离开他们，去找喜欢自己的人。蒙生若有所悟。蒙生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的一生中有哪件事给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玛利亚似乎以前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先说自己的外孙女对自己很重要，她最喜欢陪着外孙女一起度过。蒙生说“哦，那真不错”，然后跟玛利亚道别，玛利亚似乎还在思索，然后说，不，不是，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我的课堂。蒙生问“是什么时候的哪一节课，你还有印象吗？”，玛利亚果断的说，“就是你们这一届，是你们给我留下最深的印象。”蒙生不知道是玛利亚在分别时的客套还是她真的从教蒙生他们这些没有一点求知欲的赖学生上收获很多。两人告别，玛利亚开始她的假期，而蒙生则利用这段时间寻找赚钱的生意。
语言课之后是长达两周的假期，很多同学出去度假，而蒙生则准备去北帕年度最大的“家庭秀”商品展销，语言课让蒙生对自己的口语表达有了很大的自信，现在欠缺是一张名片，蒙生发现新西兰人工很贵而机器作业很便宜，名片的设计贵的离谱，一盒名片在国内设计免费，只收20元打印费，而新西兰光设计费就80刀，相当于400元人民币，还要另收打印费，蒙生决定自己设计，他跟房东Rosse商量过，自己买纸张利用Rosse的打印机，这样只花7刀就可以全部搞定，闲着也是闲着，放假第二天蒙生就动手设计，本来说好Rosse帮忙打印，结果那天Rosse车出了问题当天回不来，而女房东伊娃在上班，Rosse打电话回来告诉蒙生打印机在楼上阁楼里，自己取用不用客气。他在电脑上简单设计了名片，地址和固定电话就用Rosse家，留好手机号、邮箱号和Facebook号码，就上楼去取打印机。
蒙生住在Rosse家House的一楼阳面，从来没有到过楼上，他上来后才发现，楼上居然也是两间大房间，而阁楼的入口很小，蒙生钻进去不由的叫苦，里面密密麻麻的摆满了各种电器，老款的汤姆生电视，几台电脑，各种线缆，还有好多纸箱子，好容易搬开各种杂物，发现居然有两台打印机，蒙生挑了一台干净些的打印机抱下楼连上电脑，由于打印机设置都是英文的，蒙生试了半天还是不行，打电话给Rosse问，Rosse也说不清，告诉蒙生去阁楼什么位置找说明书，蒙生再次上楼到处翻，到处找不到，蒙生累的坐在地上歇了一会，在一个角落发现一个捆扎的鞋盒子，打开来一看，又是一个用橡皮筋帮着塑料袋，接着打开，发现几封信和一本泛黄的小书，而其中一封信居然是用汉语写的，待着也是待着，蒙生随意的翻了翻信件，这一读却引起了蒙生极大的兴趣。信件的主人似乎是在濒临死亡的时候写下的这封信，看落款时间是1952年，蒙生大略读了下，又翻了翻小黄书，然后原样捆扎放好。看来今天没办法打印名片了。
第二天是周六，周六惯例是北帕的农民早市时间，早市是中国人的天下，满市场听到的都是坎通话（广东话），蒙生经常与早市买菜的农场主陈广生聊天，陈广生上世纪九十年代到新西兰，那时候，新西兰非常欢迎广东人来本地种菜，新西兰人土地是毛利人的，而毛利人不会种菜，老陈那个时候过来，没几年就购买了农场，种上各种蔬菜，每周六日两天老陈这样的农场主就拉着蔬菜到早市售卖，早市蔬菜比超市的便宜不少，因而很多贪便宜的新西兰人就乘着周末早上一次买好一周的蔬菜，而老陈每周收获颇丰。蒙生告诉老陈自己想要找找工作或者也在看有什么好商品销回国内赚钱，老陈说，自己也不懂，找工作现在很多都在网络，找商品就是“家庭秀”，蒙生开玩笑说去老陈农场打工，老陈说，你过去我招待你就好，大学老师我可雇不起。蒙生却知道，老陈农场雇日工每天是200刀，相当于1000人民币。实在找不到事做，蒙生就打算厚着脸皮去给老陈打工。蒙生随便买了一些东西，正打算回，却遇到同学卓玛，卓玛鹅蛋型脸，大大的眼睛，浓浓的眉毛，卷发齐肩，蒙生觉得班里女同学，数卓玛最美，身材略丰腴，然而蒙生回忆整个课程，居然很少跟卓玛聊过。只记得有一次，蒙生吃完午饭，突然想起五楼的咖啡不错，于是拉着卓玛一起去，蒙生自得其乐的冲泡咖啡，而卓玛却胆战心惊害怕被人说。在蒙生心目中，卓玛是个胆小的藏族姑娘，像个受气的儿媳妇谁也不敢惹。这时卓玛提着一袋子土豆正准备走，蒙生过去打了声招呼说，我帮你送回家吧，我有自行车。卓玛说，你忙吧，我自己行。蒙生顺手提过袋子说，我没什么事，顺便认认你家门。两人一路聊，蒙生说，你人长的这么漂亮，在班里倒是低调的很。卓玛说，同学们都很厉害，我是最笨的那个。蒙生笑着说，有漂亮就够了，女人太厉害就不可爱了。卓玛在西藏一所科研机构上学，是蒙生一批人中地方最远的。蒙生对西藏所知不多，只是经常有人告诉他，西藏的宗教文化很地道。蒙生说，我觉得西藏很神秘，去过的人似乎回来都跟我念叨说，你们宗教如何如何厉害，是真的吗？卓玛脸上洋溢起微笑的光芒，是真的！我虽然是科研工作者，但是我们藏族的宗教是真的厉害，很多道理说不清很玄但是很灵验，人都要做好事，不能做坏事，否则马上遭报应。蒙生说，你别吓唬我，我这经常做坏事的人就怕听见这个。卓玛笑着说，没有，你是好人，一个极善良的人，我能感觉到。两人聊着就到了卓玛住处，蒙生停了车子，提着土豆送到卓玛的House。卓玛再三感谢，并留他吃午饭。蒙生想起下午Rosse回来帮助打印名片，就告辞出来。卓玛送到门口，突然拉住蒙生说，你等一下。卓玛拉着蒙生仔细端详半天，蒙生很奇怪她要干什么，卓玛从脖子上摘下来一个长得像狒狒的饰物交给蒙生，蒙生笑着说，我这帮你提一袋土豆你就不用以身相许了吧？卓玛锤了一下蒙生，你别开玩笑，我总觉得你跟我们宗教有些关系，带着这个可以保护你，这是我小时候一个僧人给我的。蒙生说，这么珍贵我可不敢要，你为啥不给你老公啊？卓玛神情黯然，他不稀罕，我就送给稀罕的人。蒙生不知道为啥卓玛要送他这个她从小带到大的东西，是他们宗教的传统吗？就像基督教教众见人就送圣经一样吧？蒙生推辞卓玛坚持送，蒙生最终收下，他琢磨什么时候回送一件东西给卓玛。卓玛是很淳朴的姑娘，蒙生想，这样的人在这个时代是稀有品种。他很幸运自己能在异国他乡邂逅她。
告别卓玛蒙生骑着自行车十分钟就回到租住的House。一看Rosse的车已经回来，他心想自己的名片应该下午就能搞定。回去给Rosse打了招呼，问了他修车的情况，坐下一起吃Rosse做的意大利面和烤鸡腿，蒙生不知道为什么Rosse跟他的几个孩子特别喜欢吃意大利面，蒙生吃不惯意面的番茄酱，就多吃了几只鸡腿，边吃边跟Rosse聊起操作打印机的事情，Rosse说一会儿他帮着弄，蒙生又提起说找打印机说明书过程中发现一个盒子里有中文的信件和一本书的事。Rosse说，那是他父亲从朝鲜战场一个中国战俘那里拿到的，后来一直放在那里，家里都看不懂中文，而伊娃汉字也渐渐不怎么熟也不知道怎么翻译，父亲又不让扔掉，也就一直搁在阁楼里。正好你在，你先拿去看看，改天等我父亲过来，你大致翻译一下告诉他，他一定很高兴，我父亲87了，经常喜欢回忆过去的事情，你可以跟他好好聊聊。蒙生答应着，心说，这两周没什么事正好可以打发时间。Rosse让大女苏珊娜上楼取来那个盒子交给蒙生。蒙生对苏珊娜说，我给你讲你爷爷时代的故事听。苏珊娜笑着说，我不感兴趣，你还是给我讲现在中国的故事吧。吃罢饭，在Rosse的帮助下，蒙生顺利的打印了名片。
蒙生拿着名片，很骄傲的想着，在这批中国人中我是第一个，搞不好也是唯一一个有名片的人。蒙生很庆幸能遇到Rosse和伊娃这样肯帮忙的房东，Rosse很大方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他年轻的时曾在欧洲各国都待过，我看他有驾着帆船的照片非常惹眼，Rosse与伊娃虽然是夫妻，然而自伊娃出去工作之后，两人就各花各的钱，伊娃是典型的中国广东人，勤俭持家，然而Rosse却大手大脚，花钱从来不精打细算，伊娃家的四个孩子，老大詹姆斯今年20，已经工作，有了女朋友就从家里搬出去了，老二苏珊娜漂亮又懂事，过两年就要上大学，老三劳伦和老四海丽一个初中一个小学。伊娃曾经问过苏珊娜，你将来长大挣了钱，要不要给妈妈花，苏珊娜却说，我的钱只给自己花。伊娃感叹，在国外完全不能指望子女养老，能偶尔回来看看就很不错了，一般工作之后，儿女就等于完全离开父母，不像国内，父母买车买房，子女养老送终。老外夫妻之间也是清清利利，每个人按照自己的想法活着，合得来在一起，合不来就分开，结婚离婚是自己的事情，不需要弄得全世界都知道，离婚之后，弱势一方总是可以得到一半的财产。伊娃告诉我，结婚后，Rosse也曾经与本地的一个离婚女子有过一段暧昧，两人差点因此离婚，伊娃说自己也不担心，财产方面自己不吃亏，有了新西兰的身份再找一个比Rosse好的也有可能，即便一个人过，还可以获得慷慨的政府津贴，反观国内，夫妻之间但有绯闻、婚外恋不闹得鸡犬不宁人尽皆知此事难得罢休。蒙生心说，新西兰这种给有孩子离异女子更多报酬的政策，不知道会不会让更多的女子选择非婚生子。蒙生熟悉了与老外打交道的规则后，隐隐觉得老外缺乏一种有深度的东西，似乎他们的认知停留在表面，并严格的遵循某种相对固化的套路，这对于技能、工业发展乃至科学有很大帮助，然而很难进到更深的灵魂层面，举个例子，对于反省，老外的看法不过是找到不足回头找方法改正，而中国人的反省则意味着思过，是在心上有所发现。所有深的东西，在老外来看都必须转化为简单可操作的步骤才是可理解的，蒙生自学完语言课之后，就发现英语翻译成汉语，科学技术类的没有问题，然而社科类的翻译是完全不靠谱的，看上去一样的词，意思可能完全不同。
躺在床上想了一会，蒙生看到那个Rosse父亲留下来的盒子，打开来认真读那封已经发旧的信和那个发黄的小册子。
道逊吾兄：
顿首。见信如与弟吾亲见。可惜吾身体不能支撑到与兄再见之时。吾自入伍以来历经**与人民军队，终于受不治之伤止于援助朝鲜战争，吾大半生在军旅苦撑，经常不能实践兄谆谆教诲，然吾虽鄙陋，却在军旅之中属秀才之类，而此秀才在劳动人民之军队缕受疑惧，幸得同伍下属白明望等人全力保全，也幸得援朝战争之兴起，吾得脱**间谍之嫌，然吾甚明，此战捐躯是吾甚佳之归处。以此，吾自战之始终，未尝惜身，终于重伤之下被俘，吾被俘已然不抱生存之望，然濒死之时得纽西兰约翰格林之前后看顾，吾死本不足惜，然兄留吾之“苦心录”，谆谆教诲常思之，日用之，不忍遗落异乡，托约翰辗转还与兄。吾一生孑然，在苦心录上的修为与兄不可同日而语，然吾亦望以将死之身自述平生心得。吾三十年军旅生涯，历战事万千次，于常人而言，苦不堪言，却不知吾心自乐，吾不乐战场杀敌，吾乐于苦中识得吾生之真谛，吾终于了然古训“朝闻道，夕死可矣”大义，初在军旅之中身不自由，吾曾苦闷，然吾观“苦心录”中“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何意？是人之异于禽兽，人之生非止于饮食呼吸，人之生只是一个忧患和苦闷，而常人之喜安乐，却已经是将死或只是个禽兽。”我每每于苦闷不得之时，看到苦心录教诲，心中呈现一片光明与安然，而后来回看苦闷之时所记的笔记，自己常惊为天人之作，吾凡人之体何来此等卓越之思维，此是我的得。然每每我于顺利喜乐之时，却往往闭塞不同不能于心中有豁然开朗之感，于是我终于明白兄赐我“苦心录”之精妙之义。古人诚不欺我，于豁然开朗之时，我常常觉得有这一天的畅然，纵然晚上死了又如何，为了这一天的得道的畅快之感，我从此不畏艰险，力排众议而勇于担当。我三十年之军旅，最为畅快是打击日本侵略军，而最不得已的是国共战争，然而作为军人服从命令为天职，因而尽量克制自己想法，以免分散战争中难得的注意力，在战争中，敌人越强我越畅快淋漓，对敌战争最重要的保全自己战胜敌人，诀窍在于，维持个体的积极注意，面对强敌，我于“苦心录”中习得，常将注意集中在自己而不是外界，这样我可以在放松的状态中随时聚集起注意，我总是能第一个察觉敌人的动向，相反，如果我努力睁着眼睛看着敌人，不久就头昏眼花，思维涣散而在战争中失败或没有自己的贡献。苦心录修习渐久，常不自觉有所得，我常觉得，我是受命运眷顾的人，尽管也经常感觉被全天下的人抛弃，比如在随陕北**投诚人民军队后受到监禁讯问，然而每每回想“苦心录”中“生于忧患”之语，渐渐平静而若有所得，因此越是最低谷，我反而所得越多，这是越到后来越清晰自己行进的方向，即便到现在死亡之际，我也满怀喜悦，我之一生多数时间，都在践行“苦心录”，到死而能有所悟此生也无憾了。如果此信终于不能到达兄道逊之手，请有缘人代收。认真读我的信和“苦心录”，一定于你的生命有莫大提升。
此致。
吾兄安康。
弟道吾顿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