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前世篇（一）
三千年前,商末周初。
纣王荒淫残暴，众叛亲离,又穷兵黩武伐战东南,使国困民乏,怨声四起。周武王姬发以姜子牙为国相,兄弟姬旦、姬奭为左膀右臂,联合部族进攻朝歌——牧野之战拉开序幕。
人界战火纷飞却感染不到妖界。己亥春末,天气回暖，经过一个冬天，妖怪们都饿得前胸贴后背，只好四处觅食。妖界生灵虽也有智慧，但修成人身得看机缘与悟性,少则百年,多则千年，也未必能修得慧根。因此，除却少部分可化成人形自由出入六界的妖怪,妖界更像一个遵守丛林法则的动物世界,弱肉强食,物竞天择。
太平日子里,大妖吃小妖再常见不过，若遇到饥荒，更是互相残杀，易子而食。昨日大野泽异动，傍晚时泽水忽然变得黑如墨玉，无数鱼妖跃水而出，似是难以呼吸。每每出现这样的异象，便是天地蕴化出灵物的征兆。对于大妖来说，这种刚出生的小妖又嫩又滋补，无数猛兽都提前赶来，密密麻麻把大野泽围住，就等那小妖出世再分食之。
果不其然，等青月高悬，星光漫布，那大野泽里竟孕育出一只通体漆黑的妖蛟。
可怜妖蛟一出生就得经历一场厮杀，最后以片体鳞伤为代价逃出了大野泽。
送到嘴边的肥肉不翼而飞，饿极了的大妖们很不开心，他们赶了老远才到大野泽，结果什么都没吃到……
未曾想次日，大野泽旁的雷泽也天生异象，此番异象比昨日更不寻常，白日雷泽电闪雷鸣，狂风暴雨掀起惊涛骇浪，直接引发了一场泽啸。
到傍晚时分，绛紫色的夜空上青月归隐，相反，天边的北斗九星却亮的可怕，妖怪们聚集到雷泽，都昂起脑袋眺望九星，只见那九颗星辰竟在空中以极缓慢的速度移动着——斗转星移，这次雷泽会发生什么？
雷泽中心，小黑龙艰难地支开眼睑，浅淡的光晕照进他的眼睛，他还来不及观察周遭的景象，身体就蓦地一痛！
尖利的兽爪猛然挠上他的背脊，虎视眈眈的妖怪们发出成片的嘶吼声，口水都快流下来：“是一条龙！”
“食龙者可增进修为，巩筑灵根啊！”
“嗷呜——吃了它！吃了它！”
“龙心归我！”
小黑龙从未想到，自己一出生就会被妖怪们吃掉。他尚未反应过来自己是谁，自己在哪儿，妖兽们便如饿虎扑食般撕咬他的身体，他凭借生的本能竭力反抗，却敌不过大妖们前赴后继地猎杀，整个雷泽以小黑龙为中心形成一个包围圈，血水泛起浓烈的腥气，把整片水域都染红了。
一只燕隼如离弦之箭啄向小黑龙的眼珠，小黑龙侧身避过喷出水柱，又有几匹狼妖瞅准机会咬住龙尾，利齿戳脆龙鳞嵌入皮肤，狼妖发狠地拖拽龙尾，竟生生将龙尾扯断了！
断尾之痛让小黑龙差点疼昏过去，但他硬忍着没有叫出声，只是无休止地与妖怪们搏杀起来。身上伤口越来越多，疼痛到极限的结果却是麻木，小黑龙一口咬掉一只鳖精的头，凶狠地盯住蠢蠢欲动的大妖们。
已有不少大妖被这条小黑龙咬死，其余妖怪有些怵，均龇牙咧嘴地威胁着，与小黑龙保持一定距离，却不甘心无功而返。
双方正僵持，一阵大风突至，环绕小黑龙的妖怪竟如落叶被扫开，妖怪们怒吼着望向天际，只见一人踏云而来，轻挥袖袍便制住他们，纷纷大骇道：“是神仙！”
除了几个不死心的，其他低等妖物全吓得屁滚尿流，慌不择路地逃跑了。
小黑龙愣住，不可置信地仰望天空，连疼痛都忘记了——
他是……神仙？
神仙都这么好看？
一袭青衫，乌发流水般散在肩头，面如皎月，眸似点漆，不论是身姿、相貌、神情，都美到无可挑剔。小黑龙无法形容出他的仙姿，唯一感受到的就是自己的污浊与卑微。
他甚至想立即潜入水里，不要让这位神仙见到脏兮兮的自己。
那神仙却落下云端，飘然行至他跟前，笑道：“北斗挪移，九九归一，百年不见的景象竟出现在此……唔，我说呢，原来是因为你这个小东西。”
小黑龙瞥一眼妖界的天空——是指九星连珠么？
仙人的声音怎么也如此好听啊……
小黑龙贪恋仙人的风姿，赶紧挪回目光，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只觉得自己晕乎乎的，根本舍不得眨一下眼睛。
这时，那仙人居然伸出修长的手指，玉白的指尖在他额间一点，继而叹道：“受了好重的伤，亏我来得及时。”
他的表情那么认真，薄唇微微弯起，一双明眸里仿佛装满了星星，小黑龙尚未反映过来，那一抹温热便一点而过，浑身的血液不受控制地涌到额顶。
“可会说人语？”仙人问。
小黑龙还傻傻地发愣，黑溜溜的眼珠对上仙人含笑的双眸，竟觉得多看一眼都是亵渎。
他微微摇头，龙尾下意识地摆过一个圈，一阵刺痛。
小黑龙这才想起来，自己的尾巴断了……
真是狼狈啊。
他愈发自惭形秽，龙首朝下便要扎进水里，那仙人却伸手拦住他，捏住龙颈将他提了起来，一边为他疗伤，一边哄道：“乖，不要怕。”
他的语气那么温柔，小黑龙脑袋更晕了，不知怎么回事，脸颊也热热的。
他任由九曜仙君用仙法医治他，整条龙如坠梦里。头一次，他庆幸于自己的出生，虽有点儿惨烈，却能遇到这样一个神仙……真是太值了。
这便是他与九曜星君的初遇，只一眼便再难忘怀。
后来九曜仙君施法令小龙睡下，处理完小黑龙的伤口后乘云归去。小黑龙美美睡了一觉，醒来后伤势好了大半，那个神仙却不见了。
他茫然又不知所措，心里空空荡荡的。作为一条刚出生的小龙，他并不明白这世间大多数缘分不过萍水相逢，只是在心里懊悔，为什么不会说话呢，那样至少可以问到他的名字。
他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九曜星君离开后，不少大妖又隔三差五来找他麻烦——待小妖龙再长大点儿，他们可打不过他了。
小黑龙在雷泽与大妖们轰轰烈烈打了几场架，那些欺负他的妖怪都被他教训，死的死伤的伤，一时间竟称霸雷泽。
说来也是上天宠爱，他乃天地化蕴出的妖龙，虽不比真龙，生来却是顶级的大妖，长大后更是妖界领主。小黑龙迅速成长，活动范围从雷泽扩大到附近的大野泽、菏泽、孟渚泽，纵然他暂时不会说人语，却能用自己的方式和妖怪们交流，一路上打听到很多事，譬如他出生前一日，大野泽也孕育出一条蛟，那条妖蛟和他一般惨，刚出生就差点被吃掉，后来那蛟成功逃走，可能在躲到某处养伤去了。
蛟龙蛟龙，这个词虽常被连在一起读，但蛟本质上是比不过龙的。龙为神物，天生有大神通，蛟为动物，不过是寻常的地隐。龙有四爪，两角分叉，而蛟仅有两爪，独角或无角；龙的尾巴漂亮又神气，蛟的尾巴却光秃秃的，和蛇没有两样。
小黑龙不禁有点儿得意，听说他出生前一日，大野泽并未出现一位仙人，更别说有谁为妖蛟疗伤了……但他有，肯定是因为他带来的异象更吸引人，他也长得更讨喜。
按彼时小黑龙的年岁算，他不过是心智未开的孩童，每日在大泽游荡，连妖界都未走全，又怎知六界之大，有多少人物凌驾于他之上？
等他终于打探到那位仙人的消息，整条龙都兴奋得不行。
这些天，他在脑海中无数次回忆那天的经过，仙人的一举一动，甚至说的每个字、露出的每个细微表情，俱深深印在他心中，挥之不去……乃至刻骨铭心。
他在云里翻滚好几圈，默默消化得到的信息——据说人界武王伐纣，牧野之战中周武王大败纣王，纣王自戕，周朝覆灭。至此人界战火终歇，紫薇正位，诸天星宫也都恢复原先的轨迹，为此，群仙聚首，于东极空桑之山设清池宴，那位仙人定会受邀赴宴。
恰好雷泽附近有道龙渊，龙渊上通九重天，下抵九幽地狱，小黑龙逆行而上，飞了整整两个时辰才到达仙界。
龙渊里的罡风把他吹得头晕眼花，他又从未来过仙界，只好到处问路，磕磕绊绊才来到空桑。
途中艰辛着实难以一言蔽之，他见识了大千世界诸般风景，却也发觉并非所有仙族都像那个仙人般温和良善。在一条妖龙面前，仙族总是高傲的，骨子里看不起妖界的生灵，甚至连那些仙兽也对他白眼相加，不愿告知他去往空桑的道路。
等小黑龙终于飞到空桑山脚下，面对百丈高的白玉门，正踯躅该如何是好，那原先无人把守的门前忽地显出两个小童，横眉竖目地拦住他：
“哪里来的妖怪？竟擅闯清池宴？！”
“去去去，这儿可不是你能来的！”
小黑龙正在学人语，结结巴巴道：“两、两位仙友……”
一绿袍小仙打断他，凶道：“谁是你仙友？！区区一只妖物，胆敢如此无礼？！”
“快走！再不走，待会儿拦了仙君的路，小心被治罪！”
小黑龙憋得脸都红了，只是外表看不出来，他眼睛有点泛湿，恳求道：“两位仙君……在下，此番来是为寻一上仙……”
两个小仙皱眉看着他，神情满是不屑。
“他身着青衫，腰间……腰间悬三尺青锋，”小黑龙努力比划和解释，“会看星象，还特别……嗯，特别好看。”
“……”红袍小仙有点儿暴躁，喝道，“你都在胡说些什么？！再不走莫怪我们动手赶你！”
绿小仙凝神思索，突然拉过同伴咬耳朵道：“这小妖说的不会是九曜仙君吧？”
话音刚落，红袍小仙右手一抬，一柄仙剑出现在他手上。他凶神恶煞道：“说！你找星君做什么？他岂是你这种下贱小妖能觊觎的？”
小黑龙也不顾他言语伤人，忙问：“敢问是哪位仙君？”
两个小仙对视一眼，双双抽出长剑，默契地刺向小黑龙。
两人一龙缠斗在一起，小黑龙委屈极了，全然不明白两个小仙为何如此厌恶自己。他不知道的是，这两位小仙原身乃是空桑山看门的仙兽，颇受青华大帝宠爱，跋扈惯了。
谈及九曜星君，仙界没有一头仙兽不喜欢他，大家平日都难得见到星君，这只妖龙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竟追星君追到了空桑？
脸皮太厚，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低贱玩意儿。
他们早就修成人身，又天生仙骨，自然不把一条不仅不会化形，连话都说不利索的妖龙放在眼里，两人合伙欺压小龙，小黑龙又不敢反抗，只能尽力躲闪，很快就负了伤。
小仙喝道：“还不滚？！”
小黑龙执拗道：“我……我只是想见见我的救命恩人！”
小仙骂道：“星君慈悲为怀，被他救过的仙兽没有万千儿也有八百，怎么就你这么烦人！不知规矩！”
三人正吵吵嚷嚷，两个小仙还把小黑龙的额头刺破了，可小龙咬牙不肯离开，小仙直跺脚，心道必须尽快赶走他，一会儿给仙君瞧到可不好。
正腹诽着，东边飘来一朵祥云，一人立在云端，青衫肃肃，衣袂飘然。
那张总含着浅笑的面容难得有点儿严肃，远远传来的声音泠泠如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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