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国历,永安三年,正月初八,帝师府。
沈郁躺在贵妃榻上,手里把玩着一面精致的铜镜。
镜中的她穿着一袭青色流云纹的棉裙,长长的睫羽下,本该清透的眼眸带着浓重的倦意,曾经如樱的唇瓣有些发白,唯有眉宇之间存着昔日的傲气。
这般狼狈的模样,还真是自作自受呢。
她在心里轻笑道。
若她不是这乾坤镜的新主,就不会在回国的路上被千百人追杀,伤至根骨,药石无灵;更不会像现在这样,看着自家徒弟胡作非为而无能为力。
顾桓跪在她面前,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神色,若不是那身黑色金纹龙袍,谁能想到他是一国之君。
他说:“师父,求您把乾坤镜借我。”
“乾坤镜开,需以万人血祭,可活死人,肉白骨,可知身后百年事,故取颠倒乾坤之名。”
沈郁放下手中的镜子,淡淡重复了一遍江湖传闻。
“如今姜国虽兵权旁落,但百姓安泰,削蕃之事,已有对策,不可急功近利。你要这镜子,何用?”
“救人。”
沈郁握着镜子的手顿了顿,继而问道:“救何人?”
顾桓踟蹰片刻,答道:“心上人。”
“沈秋纯?”
沈郁到底还是说出了这个久久不被提起的名字。那个被她亲手杀死的胞妹,一直是插在他们师徒心上的一根刺,哪怕,她死在三年前。
顾桓不吭声。
“原来这么久,你还是放不下。”沈郁轻笑着摇摇头,眼中闪过一丝阴郁,“可那都是传说啊!只为复活一个女子,就置姜国百姓于不顾,视祖宗法度为虚无,让好不容易安定的江山血流成河,皇上,你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师父,求您把乾坤镜借我。”
顾桓只是机械地重复了一遍他的来意,他们之间的误会太深,解释不清,所以,他也顾不得她的感受,只能一意孤行。
沈郁闭上眼睛,不再理他,顾桓始终跪着,一言不发。师徒俩就这样耗着,谁也不肯让步。
四个时辰后,沈郁睁开眼,叹了口气,苦笑道:“这镜子借给你,免不了会毁掉姜国大半社稷,为人师,却不能导你入正途,是我无能,担不起帝王师之名。镜子拿去后,你我师徒,缘尽于此。”
“师父,你……”
顾桓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明明所有事情都在他的谋划之内,可是当沈郁说出来的时候,他还是会感到怅然若失。
“拿上镜子,离开吧。”
良久,他起身,行了大礼,艰难吐出了三个字。
“谢师父。”
七日后,正月十五,上元节。
皎皎圆月照亮了皇城里华美的琉璃瓦,就在这本该安乐的日子里,皇城中兵戈之声不绝于耳,杀伐过后,已是血流成河。唯有帝师府一处,守卫森严,静得怖人。
顾桓带走了乾坤镜,却固执地包围了帝师府,不让沈郁离开。可其间的因果,心思,局中人已经懒得探寻了。
“吱呀”
落灰的木门被推开,沈郁在阿秀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走进庭院,有风过,吹落了屋檐上的雪。
“冬末的雪,总是下得格外大,今年犹是。”
她淡淡说着,声音轻的像飞鸟不经意间落下的羽毛。
阿秀心疼地看着沈郁,她的乌发用一支木簪简单挽起,额前细碎的刘海被风吹乱,未施粉黛的脸饶是在夜里也只是惨淡的白。
她家主子,本是风华无双的帝王之师啊,那曾经以江山为局,众生为子的姑娘,偏偏为了顾桓那个白眼儿狼搭上了自己的一生。
“咳咳,咳,咳咳……”
阿秀的感慨被沈郁断断续续的的咳嗽声打断。
“主子,夜里凉,你身子不好,咱们还是进去吧。”
“不要。”沈郁对她摆了摆手,一个人,抱着个汤婆子,慢慢靠着后院中央的枯井坐在地上,“好久都没有见过这样大的雪了。”
她缓缓伸出手,去接天上的雪花,看着它们在掌心融化,喃喃道:“我读过了天下的书,可这一生都没来得及走一走天下的路,还真是可惜呢。”
“不会的,主子,不会的。”
阿秀听着她清清冷冷,不悲不喜的声音,眼里瞬间浸满了泪水,“国师和覃大人都在赶来的路上,他们一定有办法治好你的。”
“等不到的,就算等到了,他们也治不好。”
沈郁轻笑着摇摇头,她知道,自己撑不住了。早早遣散了所有仆人,只留下常年跟在身边的阿秀。毕竟,还要有人替她料理后事。
“阿秀,上元节到了,去把前些年买的旧灯笼都挂出来,好不好?”
“好。”
阿秀悄悄拭去泪水,笑着点了点头,起身离开。不一会儿,挂在四周树上的灯笼亮了起来,暖暖的橘红色照亮了漆黑的夜。
沈郁痴痴地看着那光亮,视线愈来愈模糊,眼前渐渐浮现出了种种过往,爱恨交织,此起彼伏。
世人道,凌云阁榜首,帝王之师也。
乱世之中,她十三岁入凌云阁,十六岁出合虚山,为姜国上卿,十七岁位列三公,十九岁遇见顾桓,之后便是十年的风雨相伴和恩怨纠葛……
风雪之中,灯笼一个接着一个熄灭了,顾桓穿着玄色的龙袍,裹着件墨色大氅,掩盖住一身血污,站在沈郁跟前。
温润的眼中镀上一层雾气,他俯下身子,修长的手指颤抖着抚过她好看又冰凉的眉眼,沈郁微微皱眉,那是她熟悉的温度,可她却睁不开眼了。
不能睁开了,也不想睁开了。
“桓……”
她低声唤道,那声音如轻烟,可他听来,却像山冈上呼啸而过的晨风,带着回音,久久不散。
他忽然想起七年前的自己,在上元节的花灯会上,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怀里揣着新买的玉簪子,那是当时他能找到的最好的东西,也不知道说好要一直陪在他身边的师父会不会喜欢……
“可还有救?”
顾桓低沉的声音打破了寂静。跟在身后的太医逐个上前诊脉,最后却纷纷跪地磕头,齐声道:“臣等无能,陛下恕罪。”
半晌后,他缓缓起身,闭上眼,负手而立,敛去所有情绪,用前所未有的沙哑声音说道:“厚葬吧。”
有史载,沧澜纪三千六百七十四年,姜历永安三年,上元节,帝王之师沈氏薨,永安帝大恸,许以国葬,守灵三月,举国哀悼,是为国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