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芸并没有料到席卷大观园的家庭风暴会来的这样迅速和猛烈。贾母的移居成为了最后的一根导火索,随着老太太义愤填膺的搬进稻香村,整个荣国府终于再不能用什么温情的遮羞布来掩饰如今的矛盾。
贾政和王夫人依旧是不言不语,作壁上观,可是他们显然很乐于见到新的当家人焦头烂额的窘境,赖大、林之孝、吴新登这些大管事还有府里那些有体面有权势的媳妇婆子,因为看不透如今的走势而显得首鼠两端、言行小心,宝玉、探春这些年轻主子们,则因为贾母的缘故,对贾赦和邢夫人大为不满,黛玉和宝钗这些寄居在此的亲戚,则在事态凉薄的感慨中越发变得谨慎起来,最尴尬的还是贾琏和王熙凤,他们本是贾赦的子媳,可是一直以来又深受贾母和贾政夫妇的信任,协理荣府,如今两房关系闹僵,他们被迫夹在其中,真真可说是左右为难了。
“老爷,你也该出来说句话了,自打老太太搬进了园子。这里里外外都在说咱们心怀怨愤,刻薄寡情,可是咱们家统共这么些银子,这两年为了娘娘省亲的事儿又花了多少?如今再不节俭一点,让我如何当得起这个家来?!”
前院的大屋里,邢夫人向贾赦不满的抱怨着,而这个荣府的新主人则惬意躺着暖炕之上,眯着眼睛享受着娇红和秋桐两个小丫头不轻不重、恰到好处的按摩。
“你急个什么?!如今府里是咱们说了算的,官中的一应开支供给也在你手里走,任他们怎么折腾,没了月例银子,难道都喝西北风去?!就算老太太有几箱体己钱,不还要预备着自己的后事?难道就能拿出来胡嚼海花不成?咱们只要拿住那些外省的田庄地头,早晚他们都得看我的脸色!”
贾赦慢慢吞吞的说道,
“你放心,尽管撒手去做便是,该裁的就裁了,该撤的就撤了,我让琏儿帮着你。”
“琏儿?”
邢夫人回头看着贾赦,
“他肯来帮我?”
贾赦笑道:
“这些年,琏儿一直被凤丫头压着,早就心有不满,这回儿他老子当了家,难道他还要向着外人?!”
“那凤丫头……”
“凤丫头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做,有他们两个帮衬着,再没有不成的道理!”
贾赦说着从炕上翻身而起。一把将毫无准备的秋桐抱进自己怀里,嬉笑着狠狠亲了一口,一双大手更是灵活的在小姑娘的身上不停游走,邢夫人红着脸啐了一口,却识相的转身出了屋子,径直朝琏凤两人的院子走去。
如今的王熙凤也不比往日了,客厅里门庭若市的热闹场景仿佛已成了遥远的记忆,原本媳妇、婆子林立的小回廊上,如今只剩下了平儿独自在弯腰打扫着满地的落叶,就连一直伺候他们的来旺、兴儿、隆儿这些心腹的小厮们也不知道躲去了哪里。
邢夫人忙装出一副气恼的神情,高声呵问道:
“这院里的老妈子都死到什么地方去了,竟让平丫头在扫地?!还有没有规矩了?!”
平儿被吓了一跳,抬头见是邢夫人,赶紧放下笤帚笑着迎了上去,一边又说道:
“太太不要动怒,是我让他们去外头去催债呢,我们家奶奶说,如今府里艰难,咱们家在外头的那些老账都要去催一催,能收的都收上来,也好给太太送去贴补家用。”
“凤丫头说的很是。我倒差点忘了,论理好些债目都是过了年的陈账,是该催一催了,只是事情太多,一时就混忘了。”
邢夫人听见王熙凤在帮自己催债,脸上顿时喜笑颜开,亲热的拉着平儿的手说道,
“我就知道琏儿和凤丫头还是向着我的,走,咱们进去,我有好些事儿要和你们商议呢。”
两人进得里屋,方才已听见声音的贾琏和王熙凤早已双双迎了上来,小丫头丰儿端上了一碗茶,又把屋里的炭火拨的旺了一些,邢夫人抱着手炉坐到炕上,这才开口说道:
“家里的事儿你们都是知道的,之前全靠老爷的运筹帷幄,才算是保住了咱们一门老小的平安,没有像史家、牛家到了那样一败涂地、不可收拾的地步,可是这一来少了宫里和朝中的这些世家旧交,咱们的日子是越发的不比往年,凤丫头管着咱们官中的总账,想必也是清楚的。”
王熙凤看了一眼旁边的贾琏,点点头说道:
“太太的话很是,别的不说,就是这次出事的几家人家里就有不少都欠着咱们的银子,如今树倒猢狲散,却让我们到哪里要去?!”
邢夫人忙道:
“这银子也罢了,可是还有人要咱们家帮着养活那些不亲不热的亲戚。我只略让人去说了两句,就将我好一通编排,仿佛就我是那无情无义,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人似的。”
贾琏闻言笑道:
“太太不必理会那些乱嚼舌根的,咱们家里那些婆子媳妇丫头小厮,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要不凤丫头以前三天两头的生病,要贴着膏药,还不都是给他们气出来的。”
邢夫人叹了口气,又说道:
“你们既是明白人,这回就该帮衬着我,把府里的事情都张罗起来。铁网山那档子事儿之后,二老爷要想东山再起,那是再不可能的了,老祖宗的娘家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也早没了当初的劲头,以后咱们荣府只有靠着大老爷一条路,你们又是老爷亲生的儿子媳妇,难道也像外人一样,冷眼旁观,油瓶倒了都不扶一把?!”
贾琏忙道:
“太太说的哪里话?!刚刚儿我还和凤姐商议,要想一些兴利除弊的事项来给太太作法,可巧你就来了。”
凤姐儿也笑道:
“可是俗话说的。‘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难道我们不向着自己的娘老子么?!那成个什么人了?!”
邢夫人见贾琏夫妇果然愿意站到自己一边,越发高兴得意起来,上去抓着王熙凤的手,说道:
“我的儿,之前委屈了你,以后府里的事儿咱们娘两个一起管,有什么章程都尽管拿出来,昨儿你王奶奶还跟我说,要把府里几个管事的重新遴选一遍。有几家和你二老爷走得近的,统统革除掉,换上信得过的,你觉得如何?”
王熙凤眉头一皱,连忙说道:
“万万不可!这些老管事都是几辈子的家生奴才,平日里也还勤勉,无故撤职,只怕寒了下人的心,以后要想再有什么举动,难上加难!那王保善家的,我也知道,无非指望着管家的位子,太太且让她安等一阵,总得人心服顺了再说,实在要换人,便换些次要的也罢了。”
“次要的?”
邢夫人问道:
“你说的是那些职位?”
凤姐儿掰着手指说道:
“比如管厨房的,管马房的,或是管看仓库的这些。”
邢夫人点点头,兴冲冲的说道:
“我娘家几个侄子娘舅催我好几次了,既如此,你帮我算算,统共能换上几个人?”
凤姐儿说道:
“咱们家这职位虽多,可是总得有些错处才能撤人,太太容我几日,等我查明白了再来禀报吧。”
邢夫人答应一句,又催了一通,这才转身离开,贾琏朝王熙凤望了一眼,说道:
“你也悠着点儿吧,刚刚的改换门庭,就如此作兴,不怕被人在背后闲话么?!”
王熙凤瞪了他一眼,说道:
“太太有一句话说的没错,二老爷如今要想起复,那是绝无可能,老祖宗那儿我昨儿派平儿去看了,病的不轻。一时半会儿的起不了床,况且大老爷和二老爷不同,那是外宗抬籍的,要想他和以前一样孝敬老太太,什么都不敢忤逆,只怕谁也不信,要不老祖宗也不至于气的搬进园子里去。所以如今,咱们也只有一门心思帮着大老爷和太太做事,要不然,你且看着,那些不听话的早晚都要倒霉。”
贾琏叹道:
“说的是啊,你看看,连管事的位子都已经盯上了,这府里早晚一场大闹,到时候,还不知道怎样的收场呢。”
凤姐儿说:
“怎么收场?谁还能斗得过大老爷不成?!只要站错边儿的,统统赶出去罢了。”
“不至于吧,丫头小厮们还好说,难道咱们自己家里的也赶出去?!”
贾琏摇头不信,凤姐一声冷笑:
“自己家里的?当日老祖宗和二老爷就没把大老爷当成自己家里的!他老人家的脾气秉性你还不知道,说白了,在他眼里,除了银子,其他的都是外头人吧!”
贾琏闻言,苦笑着半晌不语,倒是平儿走进来望着王熙凤说道:
“奶奶你还忘了一个人呢!”
“是谁?!”
“园子里的芸二爷。”
平儿望着窗外轻轻说道,
“大老爷要想真正在府里做主,恐怕还得过芸二爷那一关呢。”
“芸二爷?!”
王熙凤嘴角微微扬起,
“你们竟还指望着他么?一样都是外宗抬籍进来的,难道他会护着大观园?!依我看,不过是趁机多捞一些好处给自己罢了。”
贾琏和平儿互视一眼,长叹一声道:
“再想不到咱们贾家的前途最后竟是掌握在了两个外人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