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的正院,如今已不像以前那样热闹。
就在十来天前。每天早上,这里都会有丫头们采折了新鲜的花朵送进来给贾母簪戴,然后各房的太太少爷小姐们会来请安,管事的媳妇则会在廊上和鸳鸯、琥珀等这些贾母信重的大丫头喋喋不休,午膳和晚膳时,除了厨房里常规的菜色,还会有各房送来的加菜,爱说爱笑的王熙凤会陪在老太太身边吃饭,然后逗得所有人哈哈大笑。
可是现在,除了宝玉、黛玉、宝钗这些园子里的少爷小姐们还会时不时来探望贾母之外,其他人仿佛突然之间便消失了一般,再见不着面。低着头做着针线的鸳鸯倚坐在门口的炕上,一边埋怨着众人的无情无义,一边却还不时的打量着窗外。
秋去冬来,这正院越发的显得荒芜起来,满地的枯叶飘洒了一地,原本四季常绿的几棵松柏也不知为什么蔫蔫的打不起精神,菊花早已开败,秃秃的顶着一支花蕊在寒风中摇曳,就连廊上的盆栽也因为少人打理而变得毫无生气,正如屋里那个已经躺在床上十来天的老太太一样。
“琥珀。外头还煮着药,你可当着心,我去一趟前院,老祖宗要用的人参快没了,要去问大太太再要些来。”
鸳鸯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忙忙的招呼一声便要出门,却见琥珀从外头甩帘而进,冷笑着说道:
“罢罢,你也不用去了,昨儿我就是因为这事被太太给撵回来的。”
“什么?”
鸳鸯很有些讶异,琥珀却忿忿的继续说道:
“太太说了,家里的人参不是老得已经失了效力,就是那些不知道真假的须茎,让我们自己去外头买些用。”
说着,她又从腰里掏出一只小香囊,摇晃着说道:
“你瞧,还给了我十两银子。”
“十两,这够买什么啊?”
鸳鸯皱着眉头道,
“往日里老太太好的时候,凭什么不给咱们送来,现如今老祖宗让大老爷和太太当了家,竟连自己的东西都要去买不成?”
“说的是呢,这一起是人参药材,下一起还不知道是什么?我看往后里老祖宗要添置一些衣裳首饰只怕也不得了吧!”
“两个小妮子,在门外胡嚼什么?!”
屋里的老太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过来,大约是听见了两个丫头的谈话,一叠连声的将她们叫了进来。又从枕头边摸索着掏出一张银票,递到鸳鸯的手里:
“这是我的体己银子,你去买些药来罢了。”
鸳鸯生性刚烈,接过银票只是用力点了点头,旁边的琥珀却忍不住嘤嘤抽泣起来,老太太叹了口气,又道:
“什么大事,值得这样惊怪,现如今咱们府里不景气,二老爷丢了官,娘娘又出了家,什么都要以节俭为上,大老爷和太太这样做,也没什么错处。”
“可是再难,府里也不能难到老太太的头上啊。”
鸳鸯毫不客气的说道,
“昨儿三姑娘来请安的时候还说了,老爷太太这么弄,早晚得弄到园子里这些丫头婆子的身上,到时候,还不知道咱们能不能伺候老太太呢。”
贾母略坐起一截,望着两个平素里最最贴心的丫头。宽慰道:
“你们多心了,哪里就会裁到你们身上,我身边统共就剩下这两个体己人,难道儿子倒要来挖老娘的墙角不成?!”
“这可也难说的很!”
鸳鸯咬着牙齿,甩动着自己的辫子,说道,
“若真有这一天,我便便剃了头当姑子去,再不行,干脆一剑抹了脖子,就算死也不离开老祖宗的!”
“傻丫头,越发胡扯了!”
老太太不满的埋怨了一句,心头却被鸳鸯的这句赌咒发誓说的更加凄凉。
“对了。”
沉默片刻,老太太又似想起了什么,抬头向两人问道,
“你们待会儿派人去林姑娘房里看看,如今连我这儿的药材都不齐,她只怕更难,你们问一下,若是缺什么,一并去买来,黛玉身子弱,万万断不得汤药的。”
“是!”
鸳鸯和琥珀红着眼睛答应一声,这个老太太身在病中,依旧不忘记关心她的这些孙女们,实在也真是舐犊情深了。
“去吧。”
老太太精神不振,挥手让两人离开,鸳鸯便要出门去潇湘馆,却见一群身影突然出现在了门口。领头的正是如今当家的邢夫人!
“老太太在么?我是来给她老人家请安的,早上事情忙,没来得及过来!”
邢夫人一脸得意之色,走到了廊上,鸳鸯忙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笑着说道:
“老祖宗刚刚儿的又睡下了,大太太有什么事儿没?”
邢夫人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回身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的丫鬟婆子,这才压低着声音说道:
“也无非就是府里的那些琐事,论说是不该来麻烦老太太的,只是这些天我看了府里的那些账目,有看得懂的,也有看不懂的,有疏漏的,也有多余的,所以我就想着要拿几件事情出来整顿整顿,可是我要问那些管事的媳妇儿呢?只怕他们不肯跟我实说,所以特来请教老太太,究竟那些事情可以做,那些事做不得。”
鸳鸯方才听了琥珀的话,正没好气,冷笑一声道:
“这可奇了。别说是老祖宗,就是先前二夫人也不管府里的事儿好几年了,现放着琏二奶奶和平丫头这两个当家经手的不去问,倒巴巴的跑来讨老太太的主意?”
邢夫人闻言,脸上一红,怔怔的一时说不出话来,倒是旁边那个贾芸曾见过一面的王保善家的,叉腰上前,瞪着鸳鸯说道:
“姑娘这话没道理的很,先前是琏二奶奶事事专权,擅作威福。不把几位太太放在眼里,如今咱们奶奶要重整内府,自然要从善如流,这会儿来老祖宗这里商议,正是做晚辈的孝心,怎么倒说我们奇怪?”
鸳鸯平素跟着贾母,哪里看得上这些子陪房过来的媳妇,加上原本就是一肚子火,闻言更是柳眉倒竖,杏眼圆睁道:
“别的不知道,反正凤丫头‘擅作威福’的时候,咱们正院从没少过一两人参!也没见把咱们的亲戚挡在门外的!你们这份孝心,倒也真是难得的很了!”
这一句一下子刺破了邢夫人的脸面,这个瘦削高挑的女人像被踩住尾巴的猫一样,哎呀一声尖细的叫喊出来,望着鸳鸯说道:
“说什么短了人参,难道我没有给你银子去买?!老太太一年一年的药丸食膳,不都是咱们孝敬的?!那湘云丫头现在不是好好的住在蘅芜院里?!我什么时候拦过她?!天地良心,真真是好人没有好报的。”
王保善家的更是涨红着脸说道:
“方才太太不是还说要裁撤一些年纪大的丫头出去,依我看,像这样不守主子奴才规矩的,早该发出去配了小子才是!况且老太太房里原本就有八个大丫头,除了袭人分到了怡红院,伺候的人尽多,夫人要节省府里的开支,就要从老太太这儿起头做起,也让老太太做个表率,给别的房看看。”
邢夫人听一句,便点一次头,说一句“很是”!那鸳鸯见反正破了脸,也毫不畏惧,回身从屋里取出一柄剪刀,跳到院中,说道:
“我先时刚和老祖宗说过,若是要赶我走,我便干脆摸了脖子,断不离开老祖宗一步的!”
邢夫人没有料到鸳鸯如此刚烈。倒吃了一惊,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只听得屋里贾母终于颤颤巍巍的走了出来,用力的瞧着手中的拐杖,恨恨的骂道:
“我已经把家务交给了你们,还要怎么样?难道真要将我身边的人都赶走,好来摆弄我不成?!”
众人见贾母气的不轻,越发不敢造次,这忤逆之罪,放在哪个朝代都是最令人诟病的道德污点!
“我也不用你们的银子,不用官中的药材,连这间正院都让给你们罢了,从明儿起,我就搬到园子里和宝玉他们一起住,眼不见心不烦,你要怎么革除弊政,怎么重整内府,都随你们闹去!只有一样,若你们要动我身边的人,我就搬到西府去住,到那个时候,可别怕被人说事亲不孝!”
老太太几乎用咆哮的语气在和邢夫人说话,这些天,也实在是把她憋坏了,原本身处权力中心,一呼百应,如今居然被人忽视和计算到了自己的头上,贾母终于忍不住发飙了。
“老太太万不要动怒,什么事情都能商量的!”
邢夫人本就是懦弱之人,这会子看见贾母盛怒之下的威严,自然早已软了,只得行了一礼,带着下人们逃也似的出了前院,背后的贾母却还在一个劲儿的催促鸳鸯,收拾东西,搬进园子去!
这个一辈子在豪门大宅中打滚的老太太,心里跟明镜儿一样。贾府如今的状况摆在这里,就是每天吃再多的人参也治不好自己的毛病,只有心平气顺,情绪愉快,才能让自己慢慢的恢复起来,而要想过上以前的惬意生活,或许只有去大观园里和那些小辈们住在一起了吧。只有他们的宽慰和孝心,只有大观园里的宁静和安逸,才是医治自己最好的药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