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笑得更加灿烂，一种叫做温暖的情绪弥散开来，好像能把馒头重新捂热。
年轻总是容易被感动，也容易生出些别样情绪，少年酝酿了一下，开口问道：
“你是杜府丫鬟？叫啥名儿？”
小丫鬟摇摇头没有回答，只是皱眉忧心道：“以后别来杜府，账房先生今天认了你，今后再见肯定打断你腿。”说完揉了揉眉间被砸出的红印，转身准备关门。
夏至夜里有些闷热，夏之心中更加温暖，对门里小丫鬟认真道：
“我叫夏之，以后要去书院读书，你有困难可以来找我！”
丫鬟噗嗤一笑，觉得小乞丐说话挺有意思，却也没再理他，关上侧门往府内走去。
没了丫鬟调戏，夏之抓起馒头，恶狠狠啃了两口，一边啃一边骂道：“太他娘的好吃了！”
经过杜府这一闹腾，南薰道上夜市已经打了烊，还有三个时辰，卖菜早农就要开始一天的生意。
深夜里，白城明德街，包括安化街、平康街这些豪门大院聚集的街道上，反而要比熄了灯火的南薰大道更明亮些。大户人家门前都会挂两盏府明灯，给过路人行个方便，若家有急事半夜出门，也不用慌张。夏之就着这些亮光，继续朝南薰大道走去。
“到了南薰道，拐个弯走两个街口，再左转顺着延兴街走到头，就是城隍庙。现在饱了肚子，待我先睡他个昏天黑地。”少年嘀咕着，心情一阵大好。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儿呐……”
……
杜府内院，东厢大少爷屋，被误认为管家的账房先生低头和一位青年公子汇报。
“那乞丐冒充吕公子的书童，骗了翠红带他去厨房，大模大样要了吃食就想跑。”
“哦？刚才院儿里闹腾，就是追这乞丐？您在府上的年岁比我还大，怎会没瞧出来？”
账房先生有些气恼道：“那小子机灵，背后那面穿在前边儿，头上扎了草绳，不像寻常乞丐散披着。举止还得体，知道躬身向我请礼。没来得及细看，竟让这小子骗了过去。”
杜家大少爷没想到这位府上老人差点被鹰啄了眼，想着账房先生的描述，觉得有趣，笑一笑道：
“罢了。杜府行商，开门是客。今日又是父亲寿辰，按理说进了府就该有碗寿礼。但小小年纪不学无术，偏偏行偷盗之事，撵出府去算个教训。你一点都没做错。”
话语间竟有七分气势，三分威严。
账房先生皱着眉头，有些犹豫，似乎不忍，略一沉吟道：
“那小子被撵出去后倒是没啥，只是翠红……拿了两个馒头给他。”
“翠红？”大少爷声音沉下来，心情有些不悦。
……
过了两时辰，夜里的人们睡梦正酣，夏之好不容易终于摸到城隍庙。
的确是一路摸来，西边多是平民百姓，没闲钱学富贵人家在门前点灯，夏之只好摸摸索索，一路上摔地磕头竟似颇有诚意。
这几年天凉安定，白城没了战事，防范敌人的宵禁也就随之取消，夜晚行走不会有危险，至少不会被军队抓起来砍头。夏之不清楚这一点，否则肯定找个没人的角落缩起身子将就着对付一晚。此时到了城隍庙，他感觉还不如随便找个地儿呢。
就像小调里“兄弟姐妹都很多”那样，庙里的乞丐多到躺在门外，苍天为被大地为席。放眼向庙里望去，密密麻麻的乞丐就像腌咸菜般严丝合缝地占据了整个院子，根本插不进一只脚。
没有办法，夏之踩在这些乞丐身上往庙里走去。身体铺成的路不好走，一不小心没踩稳就会失去平衡。即使踩稳了，搁谁谁翻身，嘟嘟囔囔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梦话。有些被踩醒的，迷迷糊糊也不管是谁，直接飞起一脚。短短四丈路，夏之竟感觉比秦川里下了暴雨的山路还艰难几分。
终于磨到庙门内，又艰难挤到屋角边，夏之立马倒下，屁股一撅把另一个小乞丐脸都挤变了形，又把两条大腿分开搭在别人肚子上，枕着不知谁的后背，竟活生生地杀出一个床位来，两眼一闭沉沉睡去。
睡梦中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夏之感觉有人在给他垂肩揉腿，他看不清脸，但觉得舒服，就翻了个身让那人顺带挠挠背。谁知那人愤怒起来，给了他一耳光，夏之大骂道：“不挠就算了，你接着揉！”那人低声骂了一句，便消失在梦里。夏之觉得莫名其妙，又沉沉睡去，没了知觉。
……
“哗啦。”
半盆水浇在少年身上，夏之迷迷糊糊直欲睁眼，突然想起自己凌晨才睡下，觉得就这样醒来太委屈自己，翻个身干脆再睡一觉。
旁边端个破木盆的小乞丐张大了嘴，惊呼道：“这都可以？哪儿来的神人？”说罢便拎着木盆朝屋外走去，不消片刻又来半盆，这次他对准那张可恶的脸。
“哗啦。”
夏之终于没法再催眠自己，狼狈醒来，见一个比他还小的乞丐端着盆，大声吼道：“你做什么！”
说完急忙把手往怀里伸去，掏出半个昨晚舍不得吃留下的馒头，已经变得湿漉漉。
原来着急的是馒头，他根本不在意酷暑天浇在身上的凉水。
小乞丐瞪得眼睛发直，伸手道：“给我一半！”
夏之不理，大咬一口。
小乞丐流着口水，视线随馒头移动。他啃一口就盯着嘴，他拿开就瞪着手。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夏之把剩下的馒头掰了一半递给他，顺口问道：“你是谁？”
半半个馒头不大，小乞丐一口塞进嘴里，脸颊胀得浑圆，使劲儿嚼着，仿佛怕人掰开他下巴抢走似的，一边吃一边咕哝道：“我没名字，大家都叫我小米儿，你又是谁？”
得了馒头心情不错的小乞丐，和吃了灰半夜赶路的小乞丐，一问一答间开始了正式谈话。
“我叫夏之，昨日刚入白城，寻着城隍庙想要求个落脚处。”
小米儿怒道：“你要寻落脚处，就把屁股对准我脸？知不知道你的臭屁可以把萧神剑从阴间召回来！”
夏之听不懂后半句，大致意思却已明了，嘿嘿道：“乞丐不就是这样生活？再说我刚给你半个馒头，已经算便宜了你。”
“才半半个，莫要耍赖。你记住了：平章十二年五月，夏之欠小米儿半半个馒头。”
社会最底层人的狡黠市侩体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渗进骨子里，融入血肉中。三两句话，夏之便欠下白城第一笔债。
“好好好，依了你。我这刚来白城，这里的规矩还不清楚，你给我讲讲。免得还没收利息，我就去菩萨那里报了到。”
“你不说我也要跟你讲，想在城隍庙入伙，得知道规矩。”小米儿摇头晃脑，眉飞色舞地讲着：“城隍庙是西城霸王的地盘，今年入伙的特别多，老大立了规矩，所有人都要入四科，我便是侦查科七大队的小队长！”
没听明白，夏之连忙追问道：“西城霸王？你……咱老大什么来头？”
小米儿白他一眼道：“乞丐的老大，当然也是乞丐咯！难不成你以为剑三公子会来管我们这些人？”
“剑三公子？”夏之听到这个名字，默默记在心里，包括那个去了阴间的萧神剑。至于西城霸王，倒不是很在意，半开玩笑道：“想不到随便找个地儿，也能碰到四大霸王之一。”
“你怎知道有四大霸王？”
“既然有西城霸王，东城、南城、北城还不各来一位？否则咱老大应该叫白城霸王了！”
见夏之说得头头是道，小米儿嘿嘿笑道：“这你就猜错了，北城可没有霸王，谁敢在那里撒野？只怕名号一出第二天就掉了脑袋。”
城主府就在正北，昨儿夏之打听得清楚。
“那你刚才说的什么侦查科又是怎么回事儿？”
“这就跟你有关系了。”小米儿怪异地瞧了他一眼，说着不相关的话：“也不知道你这死猪怎么睡的，踢不醒，打不醒，连凉水都泼不醒。”
原来梦里的耳光是真的，夏之讪笑两声道：“你给我说说，怎么回事儿？”
“先前说了今年乞丐多，老大便想了个法子，把咱们这片儿的乞丐集合起来，分工合作，竞争上岗。做不了事儿的饿死活该，还会被主动送到守城军那里，抬出城去火化。”好像是馒头起了作用，小米儿已将夏之当作自己人，继续道：
“做事儿的四科分别是侦查科、行乞科、神手科和强人科。我是侦查科的人，你以后跟我混，也算侦查科。”
夏之聪慧无比，一下就听出所谓四科无非是打探消息、行乞、小偷、强盗而已。小米儿正等这个新手下膜拜，哪料夏之问道：“乞丐行乞天经地义，鸡鸣狗盗也可理解，就是这强盗买卖，乞丐也开始做副业啦？你们能抢谁？”
“当然抢那些带着盘缠的难民啊！他们刚来白城没根底，户署司又没录档入籍，抢了也无法告到官府去。刚开始难民还多少带点儿钱财，后来入城的就带一张嘴，跟你一样。”
这位西城霸王看来有点头脑，天灾年间还能找条发难民财的路子，不过夏之不是很在意，他来白城可不是为了一个乞丐头子，于是他继续问道：“四科都怎么分人的？我们侦查科要做些啥？”
小米儿嘴上说着是夏之的上司，其实比夏之年纪小。察言观色练得不错，但心眼还不多，老实回答道：
“行乞科的最惨，他们要扮可怜，小小年纪就被活生生被打断手脚。装扮倒是干净些，经常去一些富贵人家和公子小姐出入的地方，不能惹人生厌。
神手科则是含金量最高的，没有点手上功夫做不了这一行。乞丐里的神手其实不多，有能力的偷个两三年就能攒下点积蓄，孝敬给户署司老爷们便能落个最下等的奴籍，就算真正的白城人了。
强人科人最少，因为是今年才开的路子，都是乞丐里最不要命那拨人。西城这块儿就只有一队，靠着侦查科的眼线，专门抢劫入城的难民。
至于咱们侦查科，那就是其他三科的眼睛。神手科大半靠自己寻找目标，其他人想要搞到足够钱财食物，都得靠咱们。不过侦查科人也少，一个人得负责一大片，只有做得好的人才可以留下来，你能不能入伙，还得看能力。”
说到乞丐分工来，小米儿头头是道，得意地瞧了他一眼，夏之认真听着，忽然问道：
“对了，咱老大叫啥名儿？”
“西城霸王，胡一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