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绽把这一阵暴怒的呵斥声砸在叶深浅的脚下,几乎砸得大地都颤了一颤。
叶深浅抬起头时,眉毛和眼睛都像是被这声呵斥砸得移了位,一身的潇洒和淡然都被震得七零而八落,似是遇到了极大的难题。
他若是矢口否认,显然是与摊牌的白少央作对。
他若是一口承认,那就是在烈火上浇滚油,激得韩绽在暴怒之下出刀。
不管他怎么做,事情好像都不会往两全的那方向发展。
于是他只好闭上嘴,沉默得好似一只乖巧的小绵羊。
可是韩绽却越看越怒,越瞧越觉得对方是心虚。
“你接近他的时候是不是就存了那些心思?”
叶深浅没有说话,白少央却发了话。
他这一发话就是冷言冷语,那口气里夹着冰雹掺着火炮,一听便是为了吸引韩绽的火力而发的。
“他对我是何种心思又与你何干?难道你管够了别人的闲事儿,现在要开始管起我的闲事儿来了?”
“你的事儿如何能是闲事儿?”韩绽霍然起身道,“即便我是个和你不相干的人,也不能瞧着你这般作践自己!”
白少央眉心猛地一颤,砰地一下子窜起来道:“你说我是在作践自己?”
他愤怒而惊讶的口气让窝在灵魂深处的山村少年也尝到了一丝幸灾乐祸的味道。
韩绽一脸怒其不争地看着白少央,几乎是用一种颤抖的声音道:“外头不知有着多少好姑娘愿意与你共度下半生,可你,你竟把自己这一副清清白白的身躯给了一个比你大十岁的男人!这样若还不算作践自己,那要怎样才叫作践自己?”
白少央忽然低低一笑道:“好,你既觉得我是自轻自贱,那我就真的自轻自贱一回给你看。”
他瞧了沉默不语的叶深浅一眼,把双眼眯成一线道:“我明天起就去附近的小馆,哪个男人愿意对我出高价,我就给哪个男人睡!”
“你敢——!”韩绽听了这荒谬无比的鬼话,几乎气得浑身发抖,瞪得双目发红,“哪个男的敢睡你,我就一刀杀了他!”
白少央却笑得更冷,更毒,更加有恃无恐了。
“那你干脆把这全襄州城的男人都杀光得了。”
韩绽气得咬牙切齿,那目光像刀子似的戳在了白少央的脸上,却被刀枪不入的厚脸皮挡在了外头。他重重地跺了跺脚,几乎恨不得冲上前咬白少央一口。
这两人在噼里啪啦的目光碰撞声中长长久久地僵持着,仿佛彼此之间隔了一团熊熊燃烧着的大火。陆羡之瞧得挠头抓耳,显得十分惶然无措。郭暖律则在一旁低下了头,那身体紧紧地绷成了一根弦,像是随时都要出剑。
白少央还想再说什么,叶深浅却忍不住低低一喝道:“小白,别说得太过分!”
你对着韩绽喷火也就罢了,可你说这些气话的时候,莫非是当我是个死人?
白少央这才闭上了即将喷出更多毒液的嘴。
他差点忘了这家伙是个醋王,根据关相一的无情爆料,这人还是个看着骚男人和他说一会儿话就要捏碎杯子的那种醋王。
不过幸运的是,在父子二人之间一番面红耳赤的争论之后,两个白少央的话题似乎没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了。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韩绽,包括叶深浅,包括陆羡之和郭暖律,都不得不把目光投注到更为劲爆的话题,那就是叶深浅和白少央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他们究竟是山盟海誓的情人关系,还是不存半点真心,彼此都在玩玩闹闹?
这一点足够让韩绽气得火冒三丈,也足够让叶深浅思虑半天了。
所以声东击西这一招,也许白少央使得比叶深浅还要高明。
想到此处,他就不得不得意洋洋,不得不会心一笑。
可是伪君子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韩绽直接釜底抽薪,准备和叶深浅单独谈话。
白少央几乎是一个瞬间就冲了出去,像一面盾牌似的拦在了叶深浅的身前,一脸警惕地对着韩绽道:“你要带他去哪儿?”
韩绽只淡淡道:“我不会要了他的命。”
这保证听起来格外地令人不安。
白少央却道:“你可以不要他的命,但你或许会打断他的第三条腿。”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叶深浅忍不住给他送去了一枚充满哀怨的白眼。
韩绽不耐烦道:“你究竟想怎样?”
白少央仰起脸,高高在上道:“我要你发个誓,你这辈子都不能对着他出刀。”
韩绽的右脸猛地搐了一搐,像被毒蛇生生咬了一口。
他倔强的目光在同样倔强的白少央脸上扫来扫去,扫不出什么结果之后,他转了转脸,把雷电一般的目光落在了一脸无奈的叶深浅身上。
叶深浅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然后挂上一副笑容道:“小白,我不会有事儿的。”
他上一次都没能要了自己的命,更何况是这一次。
白少央道:“你最好别让自己有事儿。”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那极为狠厉的目光却转向了韩绽,像鞭子似的无情地掴打在了韩绽的身上。
等韩绽带着叶深浅走后,白少央才把那狠厉的目光收了回来,对上了他身后的陆羡之和郭暖律,把那眼里含着的一团热火化成了一潭春水。
白少央道:“你们就没什么想说的?”
陆羡之炯炯有神地看着他,好似看着一个浑身都是谜团的男人。
等白少央被他看得有些发毛了,陆羡之这才收回了露骨的目光,对着自己的友人道:“小白,不知为何,我忽然觉得自己离你越来越远了。”
他说得异常地伤感,说得白少央眼皮子一跳,像是被根小针扎了一样。
他忍不住靠近几分,坐在陆羡之身边道:“我说小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羡之苦笑道:“你和老叶的关系我早就知道,但你和韩绽的关系,我却一点都猜不透。”
叶深浅看样子是知道了,郭暖律似乎也已经猜到了,可只有他仍旧被蒙在鼓里,无力而又迷茫地看着这一场处处荒诞的戏码,像个被排斥在圈子外头的异乡人。
这让人不得不难受,不得不失落。
就像是被什么人远远地甩在了后头,看不见追赶的希望。
白少央这才猛然想起,自己似乎还没有和陆羡之仔细说过他与韩绽的往事。
可他这心里藏着千言与万语,一时之间都汹汹涌涌地扑到了嘴边,不知要从何说起才好。
草木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敲打在三人之间的钟声,陆羡之也仿佛在一片寂静中看出了他心底的挣扎和汹涌。于是他放开了脸上的褶子,大大咧咧、若无其事地笑道:“你要不想说的话,我不会多问的。”
多坐的人会长痔疮,多嘴的人也多半会长口疮的。
郭暖律像是最明白这个道理的人。
但此刻他也学会了多嘴,冲着白少央扬了扬眉,迎着日光道:“你若不愿说,最好也别扯什么谎。”
白少央缪然一笑道:“你这是什么话?”
他说这话的时候,地上的影子仿佛被风吹得摇摆不定了。
“这是大实话。”郭暖律盘着腿坐在地上,如老僧入定一般垂着头道,“我可不是叶深浅,懒得分辨你哪句是真。”
他说完这句,便解开水袋“咕噜咕噜”地海饮了一番,那日光打在他的脸上,像是把他的五官照成了连绵陡峭的山岭,把阴影和光明都衬得格外的分明。
白少央直直地盯了他一会儿,像是想从他那起伏有序的五官里看出点什么来似的。等郭暖律喝完了水,他才张了张嘴,像是在找一种适合自己的语调,可找了半天,还是有些不确定道:“小郭,有句话我不知当不当问?”
郭暖律冷冷道:“这又是一句废话。”
若是不应当问的话,白少央绝不会这般出口询问。
白少央笑道:“你……和小陆,不会是在吃老叶的醋吧?”
陆羡之忽的愣住了。
他像是被一个在试场中作弊的学生,传纸条的时候被白少央这个老夫子抓个正着,在目光和日光下皆是无所遁形。下半部分是防|窃内容,正文在一百八十七章的作说。白少央忍不住笑了,发自内心地笑了。
可是笑完之后,他却想到了不知身在何处的韩绽和叶深浅。
他担心着叶深浅,同时也想起与韩绽相处的点点滴滴,然后便慢慢地笑不出来了。
伪君子有很充分的理由杀了韩绽,但是他偏偏有很多理由放过韩绽。
韩绽的每一次帮助每一点付出,他都是记在心里的。
一笔一笔算账简单,可是人心和感情又如何能拿到秤上来称斤论两?
张朝宗不是那种很容易就能交到真心朋友的人,他的每一个好友都是用许多的付出和经营得来的,对着像韩绽这样无条件爱他希望他好愿意为他付出一切的人,他怎么能不被触动不对他心软?
心软的同时,他又不能不恨!
他与韩绽的仇怨无法宣之于口,除了他自己的杀身之祸,还有朋友们的或伤或残!
当他得回张朝宗的记忆之后,知道韩绽的事迹之后,种种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实在是不杀不足以抒胸臆,不杀不足以快人心!
但伪君子终究没有为了自己的仇怨去杀了韩绽。
韩绽只是别人手里的刀,他是被人利用,他并不罪有应得。
他的每一次杀心下定,都不是为了自己。
他心里装着许多年前的旧事,装那个着他亲身参与并为之丧命的大计,装着楚三哥。
他为自己发声的言语只有一句话:恨你是为了张朝宗。
这简简单单一句话的背后,是壮年身死的不甘和愤懑,是一切过往的烟消云散,是那个誉满江湖却戛然而止的四海善客的张朝宗的一生。
同时也是曾必潮伤残的腿,是滴酒成箭顾云瞰从此放下的酒壶,是张朝宗更多好友身上的新伤旧创,是好友家人默默叹过的气悄悄垂过的泪。
路不平有人铲,心有不平呢?
叶深浅和他兜兜转转磕磕绊绊的走到一起,彼此都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过去。
因为无法全盘了解,所以无法全盘相信。
叶深浅提起韩绽对张朝宗的恩义时那一句忘恩负义出口的是那么理所当然。
好个理所当然!
竟叫白少央无言以对。
张朝宗的仇怨人情,韩绽之子白少央何来立场去报复?当年的计划难道可以对他和盘托出?
若是一切真相都能说得出口,世上又岂有苦衷二字。
既然想到了韩绽和叶深浅,就不得不说到他们共同仰望的一抹月光——楚天阔了。
谁也没法否认,这是一个真正的正人君子,江湖大侠。
遇到他,就犹如一缕春风吹过江南早春的冻土,霜层下的嫩芽受到感召冒出头来,在心间长成一片沃野。
看见你,就知道是你。
十八年未见,他还是一眼认出了张朝宗。
不求安然无恙,但求人间相逢,我们都还活着,你还认得我,真好。
美好总是短暂的,真相来得猝不及防又顺理成章。
紫金司的那位舍弃了张朝宗,为了保护楚天阔。
张朝宗欣赏那位的处事手段和秉性,最终死于这样的手段和秉性。
他当年为了功名找上那位大人,设这一场局,那时又怎会料到自己的结局竟是咎由自取。
他的死因,他和韩绽的这一场仇怨,他的仇恨和挣扎,他的坚持的意义都在一瞬间化为乌有,这许多年的坚持竟仿佛一场笑话。
认真算来,他还应该感谢对方,感谢韩绽给他一个痛快!
何其荒谬!
这合情合理的处断,不正是他所欣赏的手腕吗?
他能怪谁呢?楚天阔无辜,韩绽无辜,主使者合情合理。
在当年这个计划之中,一向精明自负张朝宗可以说是带着一点理想主义的天真,像一个想当然的孩子。
只有小孩子的世界才会那么美好,付出会有回报,对错可以分明,相信自己可以做到自己想做的事,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以为一心为国抗击外敌便可以建功立业。
可现实是,他的等来的不是功成名就,而是杀人灭口。
居庙堂之高的紫金司中的大人物怎么会把江湖小卒看在眼中,楚天阔是挑出来的重要棋子,其余人不过都是池塘中的鱼虾,纵然拿来搭过桥,为了大局,杀了也就杀了。
张朝宗只是把自己看得太重要。
每个人都会觉得自己是特别的一个,谁愿意相信自己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呢?
被否定价值,他自然要狼狈,要挫败。
可是他心中天塌地陷又如何,难道他能够像小孩子一样哭闹吗?
他想他或许应该表现的明事理一些,像一个大度潇洒,笑看风云的君子,毕竟这件事是如此的合情合理。
可是张朝宗,你要功成名就,要万众景仰,要亲朋安康,要与君携手;你有**有私心,你不是圣贤,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你连不以物喜都做不到,又怎么能苛求自己不以己悲呢?
白少央闭上了眼,把心里的一抹叹息给咽了下去,身上的血却跟着热了起来。
度过这个坎,还要继续往前走,你的一生还很长,朋友还有很多;同道为朋,同志为友,你的江湖路有朋友有仇敌,刀剑在手,何妨一战!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我可以剧透融合的结果,但是过程还是不能剧透的233333
谢谢九千里大人的两百块霸王票嘤嘤嘤嘤,给土豪跪下了,土豪请说你要点什么样的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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