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少央不便明言,只得话锋一转道:“其实要说人证,我旁边倒是有一个。他既未参加斗殴,也没有参与杀人,而且应该还是个本地人,应是最可信不过的了。”
他说的振振有词,手里指着的却仿佛是旁边那个酒醉不醒的汉子。
可一个从头到尾都昏迷不醒的人要怎么作证?
而且白少央是怎么知道他是个本地人的?
陆羡之的疑惑仿佛在下一刻就得到了完美的解答。
因为白少央忽然捡起地上那把已经废掉的剑,对着那醉汉鞠了一躬,口中还念念有词道:“多谢先生赐剑。”
他口中的“先生”,也就是那个醉得东倒西歪的汉子,居然在打了几个呼噜之后,悠悠醒转过来,擦了擦嘴边的口水,才用一种不急不缓的语气看着白少央道:“明明是你这后生自己把这剑抢了去,而且还给剑都磕得卷刃了,怎的要说是我赐剑于你呢?”
白少央恭恭敬敬道:“像我这样的后生晚辈,怎能从太微山的柏望峰柏老先生那里抢去随身的佩剑?要知道柏老先生即便是醉了,也能用‘醉里挑灯’剑法杀敌致胜。我就算是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是柏老先生故意赐剑给我的。”
要将马屁拍得无形无色倒并不困难,但将马屁拍得有形有色,却依然叫人畅快舒服,却是最为困难的。
白少央这马屁拍得也许不是特别高明,但是能戳到人的心肺上去的,那就是一个好马屁。
不过说来可笑的是,十多年前的张朝宗见过柏望峰几面,当时不过点头之交,如今倒成了前辈晚辈了。不过那时他便注意到此人面骨清奇,天生老相,二十岁时就像是四十岁,三十岁也像四十岁,不过等到人老了,五六十岁的时候也像是四十岁,这便是老相的一种好处了。
郭暖律扭过头去,仿佛听得有些不以为然,柏望峰却很受用似的笑了笑,道:“你既知我是太微山的人,又怎说我是本地人?”
白少央道:“柏先生即便不是本地人,也该在云州呆了一段日子。我刚刚粗粗看了一眼,见柏先生桌上点的都是些云州本地的家常小菜,而且柏先生刚刚醉倒在桌上,却没有小二上前询问,想必是因为柏先生经常来此,这里的人都已习惯,不会再去叫醒柏先生了。”
柏望峰笑道:“后生这般机灵,想必将来前程远大。既如此,我倒可以替你们和掌柜的做个见证。此间的老板于我有旧,我的话他是不得不听的。”
白少央笑道:“如此便多谢柏先生了。”
柏望峰道:“谢倒不必,我在这里喝酒,本来就是为了等人。”
白少央目光一闪,道:“你等的是陆羡之?”
柏望峰点头道:“程秋绪手下有‘三山四海五神通’十二家将,陆公子数月前救了奢月娘子,废了那四海将中刘恨海的武功,所以陆公子的名声早已传遍云州城的大街小巷了,如今就连三岁的稚童,都会唱一首‘陆龙转征,掩月破海’的小调了。”
陆羡之苦笑道:“可你怎会知道我要来金镶玉满楼?”
柏望峰道:“这金镶玉满楼是城里名气最大的酒楼,又离着东城门很近,所以我赌你一进云州,必来此处。不过程秋绪的人也是这样赌的,所以早早布下了杀手,等着你自投罗网。”
陆羡之道:“柏先生说了这么多,可却还未说为何等我。”
柏望峰笑道:“因为这城里的每个人都可能是程秋绪的人,可陆公子绝不会是,所以我要等你,等你去同我们办一件大事。”
听到这“大事“二字,陆羡之先是面色一沉,然后才缓缓道:“你说这城里的每个人都可能是程秋绪的人?”
柏望峰淡淡道:“包括你身边站着的郭暖律兄弟,还有这位不知姓名的白小哥,都有可能是他的人。”
陆羡之听得一愣,白少央仍旧神色平淡。
唯有郭暖律听了则露出一丝冷笑,一丝杀气凛凛的笑。
陆羡之听了这话之后,面上便显出些清清冷冷的味道。
他这个人一向是暖的,说话做事也总透着点少年人的新意和活力,可当他板起脸的时候,总会让人产生一种铁石心肠的错觉。
而柏望峰说完之后,他竟然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从桌上取了一杯茶。
这茶却不是让他拿来喝的,而是摊在手心抹开来敷在脸上的。
他敷脸的样子,就好像那一滩不是水,而是芙蓉捣碎成汁子做成的软膏一样。
然后陆羡之才长长地舒了口气,仿佛做成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一般道:“得柏先生高看,晚辈实在惭愧。但晚辈有句话不得不问。”
柏望峰淡淡道:“你是不是想问,既然这城里的每个人都有可能是程秋绪的人,那么我也有可能是他的人?”
陆羡之苦笑道:“我可不敢这么说。”
柏望峰苦笑道:“你不敢这么说,心里却是这么想的。不过年轻人多些戒心倒是一项好处,这江湖上每年都有许多新芽儿死在轻信于人上的。”
白少央忽道:“新芽儿也得经些风雨才能拔高一点,柏先生既是江湖上的老人,不如带我们去见见世面?”
柏望峰的确是打算带他们去“见见世面”。
但在那之前,他先与金镶玉满楼的掌柜嘀咕了一番。
掌柜的肚子里虽撑不下一艘船,但却能容得下一点小小的晦气,毕竟死的终究不是他的人,而是一个江湖上不知名的杀手。
于是他决定将此事轻轻揭过,还派人打扫二楼,收了那无名杀手的尸。
至于那真李贵儿,有人去他房间搜了一搜,结果在床底下发现了昏迷不醒的跑堂伙计,这风波也算是告一段落了。
此间事故虽平,小庙却终究难容这几尊大佛。
白少央等人便大摇大摆出了酒楼,去了不出一里地的王氏面铺美餐了一顿,连带着玉狸奴也跟着美美地吃了一顿。
陆羡之笑道:“这玉狸奴不像是天地生养的野猫,倒像是大户人家走失的家猫一般。”
柏望峰也眯眼道:“无论家猫野猫,若要和人一道闯荡江湖,最忌讳的还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有人喂养惯了,再野性的猫儿也会得了懒骨,失了猫精猫气,不能自己独立成活了。”
郭暖律淡淡道:“做猫是这个理,做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这三人各发言一句,白少央便做了个总结道:“看来以后还是少喂它些骨肉,多督促它去捉耗子的好。”
柏望峰道:“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让它捉耗子。”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忽然亮了起来。
可他最终带着白少央等人去的地方却远没有之前去的地方那般光彩照人。
柏望峰带他们穿街走巷,过山跨河,不知路过多少名胜,看了多少景色,可他们最终到的地方,竟是西城的一个破落小酒馆。
这酒馆不但小,而且破得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地裂山摇的天灾,脏得像是八百年都没有人踏进去一样。
白少央还没踏进门,就能猜到这酒馆里会有许多老鼠。
因为酒馆里不但有酒味,还有一种腐草、死鱼,和臭袜子等东西混合起来的味道这里不但是耗大仙们共居的乐园,还应是蛇虫蛛蚁汇聚的天堂。
而他一把玉狸奴放下,这蠢猫便逃到一边的树下去打盹了,竟是半点捉耗子的意思都没有。
郭暖律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道:“这就是你要带我们见识的世面?”
柏望峰淡笑道:“世面有很多种,你们在路上已经见过了好的,接下来就该见见坏的了。”
他一进酒馆,就坐在了中间的一张桌子旁。
这倒不是他喜欢坐在显眼的位置,而是这里除了这张桌子旁摆的椅子,其它桌子的椅子都脏得落不下脚。
陆羡之偷眼瞧去,只见掌柜的是个老眼昏花的婆婆,她和柏望峰打了一个招呼过后,就低下头,用用颤巍巍的手扶着账目,数着这几天的进银,看上去一点也不在乎酒馆里坐着的其他人是什么身份。
酒馆里还有个满脸麻子的伙计懒懒地靠在门槛上打着盹,似是一点招待客人的意思都没有。另有一肥一瘦的两个伙夫,在角落的桌子那里磕着瓜子,说些骚话。陆羡之侧耳听去,他们仿佛是在议论着哪家姑娘的□□比较大,屁股比较翘。
看来这里虽是酒馆,却没有人是来正经喝酒的,更加没有人会来正经招待客人。
柏望峰坐下之后,陆羡之也有模有样,端端正正地坐在他身边,仿佛一点也不在乎自己屁股下的椅面有多少灰尘。白少央本也想直接坐下,但终究还是没有忍住,还是拿起袖子擦了一擦才坐在上面。
郭暖律做得则更加直接。
他直接坐在了旁边的一张桌子上。
陆羡之忍不住道:“虽说这里没什么人,但你这样坐着是不是不太妥当?”
郭暖律不冷不热道:“那椅子太小,而我的屁股太大。”
白少央微笑道:“你看上去不像是有个大屁股的人。”
郭暖律长得不高也不矮,既不丰满也不瘦削,只是脊背挺得笔直,像一颗顶天立地的大树。
郭暖律忽然冷笑道:“我现在就可以给你看我的屁股,你要不要看?”
白少央虽然很想说“是”,但却硬生生地忍了下来。
因为他发现柏望峰正用一种饶有意味的眼神看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