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有些人仿佛是天生就为了用剑而生的。
郭暖律应该就是这些人中的其中之一。
他这第一剑刺得又快又急,快如飓风,急如紫电。
可这么快,这么急的一剑却偏叫白少央躲了过去。
他的手微微在椅子上微微一点,身子便如一只蝴蝶般轻飞而去,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掌将他整个身子都托举了起来。
郭暖律刺向白少央时,抽的是腰间系着的短剑。
这把剑很薄,薄得像是一只青白色的鱼片,一块晒干了的竹板子。
这剑还很窄,窄得似是小巷里四四方方的天,永远都望不出更多。
这剑同样也很利,利得青光一闪,白少央身边的桌子就少了一角。
而当白少央向后疾退之时,郭暖律的第二剑也跟了过去。
他的剑仿佛长了眼睛,生了翅膀一样,死死地盯着白少央不放。
白少央剪步一跨,凌空一翻,再用一手缠住红柱,用脚在郭暖律飞来的剑锋上面一弹,这一弹清声脆耳,力贯剑身,本可将剑势化去大半。
那被弹走的剑锋于墙上轻轻一搓,又绷了回来,竟不像是剑法,而像是一记“乌龙摆尾”的回马枪。
只见青光一闪,剑影还未显形,柱子却已被砍进去了好几寸,而那是白少央原本呆着的地方。
白少央此刻已然轻轻巧巧地落到了地上。
他扫了一眼四周,对着郭暖律道:“小郭兄弟忽然出剑,莫非是想试试我的武功?可此处人多,不如我们去外边比试如何?”
他自己看起来比郭暖律还要年轻,却非要老气横秋地叫上一声“小郭兄弟”,好像这样就能抬一抬自己的岁数。
郭暖律却道:“可惜我这人就是喜欢在人多的地方比试,看的人越多,我动起手来就越畅快。”
他的确是很畅快,畅快得连面上都是止不住的笑,可他的笑却如山里的野兽一般。
光是看着他的笑,你就能知道他根本不在乎别人的命,也完全不在乎自己的命。
他这话音一落,一旁围观的几名食客才如梦初醒似的,有的尖叫,有的抖腿,有的赶紧逃到楼下。郭暖律的剑如何凶险,白少央躲避的身姿如何曼妙,都是与他们没有半点关系的,唯有小命才是最重要的。
可恶的是,陆羡之竟还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一点也没有劝和阻止的意思。
他究竟是对白少央太有信心,还是觉得郭暖律能收好自己的杀心?
白少央还在这边细想,郭暖律竟又出了一剑。
这回他的剑势竟在空中一变再变,一快再快。
变到最后,他已不给自己留下退路,更不给别人留下退路。
而且这样可怕的快剑,竟是由一个看上去还不到二十的少年发出的。
他的天资,要比年轻时的张朝宗、付雨鸿等一代名剑还要高上许多。
白少央的面色这才慎重了起来。
他终于收起了之前的轻佻之意和那藏拙之心。
所以他不但没有躲,而且还直挺挺地站在那里。
他竟仿佛是等着郭暖律的这一剑刺到他的跟前。
但等剑刺他胸前的那一刹那,他竟也出了一剑。
原来刚刚虽有食客逃到楼下,却有一人还在这二楼。
他还好端端地在这二楼,是因为他已酒醉不醒地躺倒在桌上,连随身佩剑都东倒西歪地放在一边。
而白少央刚好站在他身边,抽的也刚好是这把剑。
此剑一出,清光浮野。
可这清光一过,白少央手中的剑已卷刃,郭暖律的剑却仍完整。
但郭暖律握剑的手竟在微微颤抖。
他看上去就好像卷了刃的是他的剑一般。
他看向白少央的表情竟混合了几分愕然,几分困顿,还有几分探究。
白少央微笑道:“打得正过瘾呢,你怎么停了?”
郭暖律这才道:“如果你肯一开始就用刚刚那一招,我会停得更快。”
在他眼里,仿佛只有刚刚那一招才是真正的杀招,其余的轻功身法皆是不入流的。
白少央道:“我还以为你是个停不下来的人。”
郭暖律冷笑道:“我停不下来的时候,往往也是要杀人的时候。”
白少央面上的笑仿佛有些嘲讽的味道。
“原来你刚刚还不想杀我。”
他刚刚只出了三剑,可这三剑都像是朝他的性命而来的。
郭暖律笑道“要杀你也不是现在。”
白少央只觉得他应该叫“郭暖血”,因为他暖不了别人,却可以用别人的血来暖自己的血。
白少央把卷刃的剑一扔,笑盈盈地摊手道:“我虽动了点真格,却也输了,论起剑法,我终究是不如你的。”
郭暖律冷笑道:“你何曾输了?”
白少央扬了扬脸,道:“我拿的剑都成这样了,哪里还不算输?”
郭暖律道:“你拿的是剑,用的却根本不是剑法,而是刀法。我曾用刚刚那一招,杀过绮春阁的‘秋梧剑’许凤梧,遮天堡的‘黑心婆婆’宋元母,还有‘鬼箭锦刀’的楚一戈。你用的不是趁手的兵器,却也把这一招挡了下来,又如何算输?”
他这么一说,白少央却不知该如何回应了。
十八年前的张朝宗确以一手“少微十三式”闻名天下,可白少央却因为连别花给的“乌衣刀法”秘籍练了数年的刀法。
即便他已经恢复了前世记忆,最本能的反应也不是用他曾经赖以生存的剑法,而是这曾经杀死了他的刀法。这不得不说是一件很讽刺的事。
更加讽刺的是,这刀法其实还挺好用的。
回过神来,白少央却见陆羡之对着他眼前一亮道:“原来白兄还藏着一手刀法。”
白少央却仿佛有些不满道:“若是我没有这刀法呢?”
陆羡之却道:“那么小郭也会停的。”
白少央道:“你怎么确定他的剑能停?”
陆羡之看了郭暖律一眼,然后笃定道:“因为他不会去杀伤一个手无寸铁的人,而且他若是真动了杀心,就会用些更加简单的剑招。”
白少央微笑着替他接了下去:“简单的剑招用来杀人?不简单的剑招用来试我?”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郭暖律看着他的眼睛也仿佛带了一点俏皮的笑意。
他其实是个很英俊的少年,不过看着比别人黑了一点,像是常年风吹日晒地一般。
白少央看向郭暖律的时候,那跑堂的李贵儿也已上了门。
他眼见客人跑得精光,菜食洒了一地,桌子少了一角,柱子被砍了一记,骇得几乎要厥过去。
陆羡之在桌上放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包,笑道:“贵儿哥对不住了,我这两位朋友实在有点调皮,竟在这打牙祭的地方玩起刀剑,我在这儿替他们给你陪个不是。”
李贵儿见终于出了个懂事理的人,慌慌忙忙地跑过去,可他脚下一滑,竟直直地朝着陆羡之摔了过去。
陆羡之刚想接住这可怜人,却忽然愣住了。
因为李贵儿还未碰到他,就已被郭暖律一剑洞穿了喉咙。
这跑堂伙计仿佛还不知自己是如何丧命的,喉咙处咯咯作响,似要说出一句遗言来,可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陆羡之眼见这一条无辜的人命就这么断送,立时断喝一声:“郭暖律!你……”
可他说到一半,竟怎么也说不下去。
原来这李贵儿向他扑来的同时,手里还握着一颗圆溜溜的铁弹,看形制竟是蜀地出产的烈云霹雳弹。若不是郭暖律那一剑,就算陆羡之能给躲开,也难免要受这□□波及。
他刚刚便握得紧紧的,可郭暖律这一刺,他的手竟松了一松,那铁弹随时都会掉下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一刻,陆羡之一脚踢向他的手,逼得他松手的同时,也将那烈火霹雳弹朝着窗口方向踢去。
他踢得是快,但郭暖律的剑却更快。
只听“唰唰”几下,那铁弹子就被他的剑粉碎得干净,落在地上时只剩下一地的铁屑和□□灰了。
陆羡之这才松了口气,向郭暖律投去了一个感激的眼神。
这烈云霹雳弹到了外面还是可能会爆炸,届时又要伤到普通百姓,还是弄个粉碎来得稳妥。
白少央看了看李贵儿倒在地上的尸体,忍不住上前一探,这轻轻一探,竟扯下一张□□来。这面具下的面孔看着眼生,但却充满惊恐之色。
白少央抬头看向郭暖律道:“这人潜伏于这金镶玉满楼,应是程秋绪派来杀小陆的杀手,你本该留他活口,让我好好审问一番的。”
郭暖律淡淡道:“我是想留个活口,可惜我的剑停不下来。”
这似乎是个很好的借口,好到白少央也说不出话来。
陆羡之却仿佛有很多话说。
他用一种满含歉意的目光看向郭暖律和白少央道:“我本想请白兄和小郭在此小聚,可如今出了人命,这金镶玉满楼便成了是非之地,不如你们先走,我在此停留片刻。”
若他们再多在此刻停留一会儿,那县衙里的捕快就要找上门来询问了。这些人陆羡之倒是可以应付过去,但他并不想给白少央和郭暖律添麻烦。
白少央立刻问道:“若有公门捕快问你这里发生何事,你要如何回答?”
陆羡之笑道:“照实说就好了。”
郭暖律淡淡道:“我们若是走了,你便没了人证,口说无凭,他们怎会信你?”
陆羡之笑道:“他们若不信我,那我便去云州大狱里游一趟。要知道我长这么大,可从未坐过牢呢。”
他这话说得轻巧,可未免太过天真。
各州大狱里都有专门对付武林高手的狱卒,那些名为“断锥子”、“鱼骨梳”、“下珠砂”的大刑,这些个金花水里泡大的少爷小姐们只怕连听都没听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