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口正对着虞小楼的脑门,随着来人的脚步声一点点的靠近,虞小楼能够清晰的看清漆黑的枪口。握着枪的人面目被漆黑所掩盖,谁也看不清他的相貌,却看到在黑暗中的他脑袋稍稍一撇,看了一眼粮台。
随着一声巨响,黑暗的水牢里迸发出一阵耀眼的火花,枪声响起的时候虞小楼只觉得自己的耳朵都要聋。火光转瞬即逝,甘景豹和虞小楼愣住了片刻之后,都看向了粮台,粮台的眸子里已经没有了光,他年迈的身子忽然站的直挺挺的,右手捂着自己的胸口,喉头里什么声音也发不发出来,直挺挺的倒在了水里,激荡起了一大片的水波,便再也看不见他了,他的尸身被漆黑色的大海所埋葬,再也无法寻回。
那人无声,看着粮台倒了下去,立马把枪口又指向了虞小楼,狭窄的水牢里没有让虞小楼闪躲的地方,如今近的局里,哪怕握着枪的人是个瞎子,也能打中了虞小楼,他似乎已经看见了自己的脑门被子弹打穿了的样子。
“翻垛就连翘的儿子!!!”虞小楼脱口而出,大声喊了出口。
甘景豹闻声愣住,寂静的水牢里也没有响起枪声,漆黑的枪口颤抖着,缓缓的放下了枪,他又向下走了两步,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月光透过墙上的几个圆形洞口照进来,照亮了他的脸,他的双眼通红,早就挂不住的眼泪流淌在他的面颊上,他就是翻垛。
“是你?”甘景豹瞪着翻垛,一步步的朝他靠近过去。
此刻甘景豹的心里好似打翻了灶台,五味杂陈,害死他大哥的人就是眼前的翻垛,可翻垛却还是和自己同宗的兄弟,是他爹和连翘生下的孩子,是那个因为甘家,从小就被人视作孽种的孩子。
“对啊,是我!甘景龙是我杀的,他死的时候就像是一头哑了的猪,连一声都叫不出来,就那样看着我,他直到死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他最敬仰的人,他爹居然会纵容我和甘景虎杀了他!”
翻垛的话好像是一道霹雳,正好打在了甘景豹的身上,甘景豹现在明白了,水香为什么不肯告诉他甘景龙为何放弃了抵抗,他终于彻底的体会到了,大哥甘景龙死前的心情,那是如何的绝望,他压根不是被暗算,那是他爹清清楚楚知道的,是他爹纵容翻垛和甘景虎杀他的。
自己最敬仰的人,自己的亲生父亲知道有人要杀他,却不闻不问,甘景龙该恨还是该哭,他所有的信念都在那一刻变的粉碎,成了满天的灰尘,再也救不回来了。甘景豹站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到头来的同袍相残,都源于他爹,源于他最骄傲的甘家。
“至于你,你怎么会知道是我的?”翻垛扭过头不屑的瞥了一眼虞小楼。
“甘景虎虽然没当上大当家的怨恨在心,可是袭杀甘景龙却是你提出来,我一直不明白,甘景龙还是甘景虎当大当家,对你没有区别,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甘景龙虽然主和不主战,也该是炮头心里不忿,对你来说,谁当大当家的根本无所谓,你翻垛的地位是不会变的。”
翻垛听着虞小楼的话,点了点头,他想继续听下去。
“这件事对你没丁点的好处,可是你却一直积极的挑唆,甚至亲自带人袭杀。我一直都不明白,直到我在那个渔村,听了连翘的故事,见到了连翘的坟,我就知道了,你就是连翘的儿子。你娘多年来衣食无忧,我猜是甘老爷子一直暗地里在派人送钱回来,甘夫人家世不小,况且她还有恩于甘家,甘老爷不愿纳妾,只好背地里照顾着连翘。可是恰好是因此,甘老爷害的连翘背上了娼妇的骂名。”
“接着说!”翻垛咬着牙,举起枪来,指着面前的甘景豹。
“我看到了连翘的坟,她死的时候你不过是个孩童,一个孩童肯定挖不好那样的坟,恐怕是甘老爷子替她迁的坟,坟在密林里,是甘老爷子最终还是还了她一个名分,却也不想让人知道。”
“人言可畏,都是因为他,我和我娘才被那些渔民辱骂,我们两个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我娘爱了他一辈子!可是到死!他都不敢来看她!”翻垛怒吼着,声音回荡在水牢里,弹在了四壁上,又传回了甘景豹的耳朵里,甘景豹傻站在原地,听着虞小楼接着讲下去。
“那个时候,是甘老爷子把你带回了水寨,用尽心力培养你,可他不能认你这个儿子,只能让你坐到翻垛的位置,无论你做什么,都纵容你,因为甘老爷子心底除了对你娘的爱,还有无穷无尽的愧疚。”
翻垛没有说话,只是发出了一声冷哼。
“可是你很聪明,聪明到甘老爷子也想不到,你居然靠着这个就明白了他是你爹这事儿。”说罢,虞小楼从怀里掏出那块翡翠鲤鱼,举在了面前。
“这块翡翠鲤鱼我猜是甘老爷子送给你娘的信物,一共有两块,一块在你手里,另一块是甘老爷的,他放在了连翘的坟前。”
甘景豹这才明白,虞小楼骗了他说料前坟前的盒子里是空的,却从里面拿走了那块翡翠鲤鱼,所以他二人在草滩被包围的时候,虞小楼塞到翻垛手里的,就是这块翡翠鲤鱼。翻垛的秘密被虞小楼所得知,所以他才脸色一变,没有当场就是杀了他们。
“甘老爷内心愧疚,一心想要补偿你,明知道你杀了甘景龙也没做声,都是自己的亲骨肉,他却偏袒了你。”
“那是他欠我和我娘的!”翻垛的神情也镇定下来,眼眶仍旧红着,却已经看不着他的眼泪了。
虞小楼一起说完了整个真相,可是翻垛不但一点忧虑的神色也没有,反而还转过头来冷笑着看着虞小楼,他的神情扭曲,虞小楼看不明白。按理说翻垛的身份暴露了,甘景虎一定会杀了他的,可他到底在笑什么。况且虞小楼是知道其中的来去,他以为翻垛是要杀了他灭口,看他杀了粮台的时候一点都不含糊,虞小楼情急之下才把整件事都说了出来。
可是此刻看去,虞小楼总觉着,自己想错了。眼下看去,这翻垛明摆着是想杀甘景豹的。
“你杀了他!采水帆你就再也见不着了。”虞小楼对着翻垛说着。
此时的甘景豹站在原地好像丢了魂似的,眼神发直,任是谁,得知了自家的这等过往,心情也难以平复,更何况有多少人因此而被改变了命运,被悲惨缠住了身子,一生也逃离不了。甘景豹现在明白了,水香不愿意告诉他,因为这是足以摧毁他内心一切的真相。
“你以为我在乎采水帆?哈哈哈哈哈!”翻垛放肆的大笑起来,神情变得狰狞起来。
翻垛从怀里掏出火折子,一下划亮,这火折子不是寻常的那种,翻垛这一划着,整个水牢都被一阵强光照亮,随即水牢里便发出一阵子轰隆的巨响,虞小楼抬起头,这水牢的屋顶被缓缓移开,四面的墙壁也随即倒下,整个水牢好像是一个大盒子似的,被人从四面打开,光线从四面八方照射过来,虞小楼用手臂挡住了双眼。
待虞小楼拿下手臂的时候,水牢的四壁早就躺在了地上,采水堂的水贼将这里团团围住,虞小楼环顾一周,最终目光停在了带着头的甘景虎身上,甘景虎的面色铁青,捏紧着拳头说不出话来,而周围的水贼们也没举起兵刃,而是交头接耳的说着什么。
“我还要,谢谢你呢!”翻垛走到了虞小楼的身边,低声冲他耳语了一句,虞小楼还能看着他那让人觉得恶心的笑容。
虞小楼的汗顷刻间便从额头冒出来,他这才反应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他低估了翻垛,翻垛是要当这采水堂的当家!
翻垛早就料到了甘景虎不够格当上采水堂的当家,便挑唆甘景虎和甘景龙不和,让甘景虎心存怨气,在甘景龙当上龙头之后,四处游说结盟,袭杀了甘景龙。甘景龙的死甘老爷早就有怀疑,其一甘老爷知道翻垛是源头,出于愧疚没有处置他,其二是翻垛把甘景虎的身份告诉了甘老爷。
甘老爷在得知甘景虎不是自己的亲身骨肉,却杀了甘景龙之后,怒火攻心,终于一病不起,没多久就去世了。甘景虎当上了大当家,这时候甘景豹出走,被视作了叛徒,四处围剿他。虞小楼此刻想来,恐怕不是甘景豹当时逃过一劫,而是早在袭杀甘景龙的那艘船上,翻垛他们放过了甘景豹,为的就是让甘景豹记恨甘景虎。
甘景豹的实力不及甘景虎,年轻气盛,迟早会杀到门上,到时候等他们两败俱伤,翻垛先杀甘景豹这个叛徒,再杀了甘景虎,把甘景虎是粮台儿子这件事公之于众。到时候,整个采水堂都是他的。
到时候论势力,四梁八柱都是他的人,论名分,他也是甘老爷的儿子,有资格当这采水堂的当家,这才是他早就计划好的。
虞小楼倒抽一口凉气,这水牢是翻垛设下的圈套,水牢是临时搭的,秧子房早就是翻垛的人了,押着虞小楼和甘景豹去了他们早就搭好的水牢,到了晚上,翻垛把所有人都集合在此,自己进来引虞小楼说出刚才那番话,让整个采水堂的人都知道,他们如今的当家甘景虎,压根没资格当这采水堂的当家!
翻垛在草滩上得知了虞小楼早已明白了其中的关系,便不打算在杀他,翻垛要杀的甘景豹,他需要虞小楼把这段故事说出去,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才是甘家的后人,甘景虎只是个冒牌货,他是甘夫人和粮台偷情的孽种!
粮台的钥匙的翻垛给的,一切都是翻垛安排好了的,就连杀了粮台也是翻垛计划中的,虞小楼第一次觉得有一个人能够这样可怕,处心积虑的把所有人都布置在他的棋盘上,所有人都是他的棋子,为了达到他的目的,任何的棋子都可以牺牲、毁灭。
“翻垛你他妈胡说什么!老子现在就杀了你!来呀!把他绑了!”甘景虎怒不可遏,他是采水堂甘家的老二,在水面上就是天之骄子,他怎么能忍受自己是偷情生下来的孽种。
可是没一个水贼动一下,哪怕是迈一条腿都没有。在他们的眼中,甘景虎是杀了大哥,逼走三弟的外姓孽种,如今甘景龙死了,翻垛又是甘老爷的儿子,论年纪、本事、势力,现在都是一边儿倒向了他,没人会听甘景虎的了。
“你们要造反吗!老子姓甘!是这采水堂的龙头!你们难道相信这个人的话不成!”甘景虎气急败坏,举起九环大刀嘶吼着。
“哈哈哈哈!粮台为了掩盖你的身份,不惜身死,他怎么就有你这么个不孝子!到现在还满口谎话,粮台的尸体还没漂多远!捞回来滴血认亲啊!你敢吗!”翻垛的声音越来越大,甘景虎的脸色变得铁青,尽管他已然暴怒,可是仍旧没一个水贼上前动一步。
“你胁迫我们袭杀大少爷,又逼死甘老爷,那是我大哥和我爹!先前我势单力薄不敢和你抗衡,才卧薪尝胆,现在我已经验明正身!采水堂容不得你的这等败类!”翻垛说罢,炮头、秧子房、还有花舌子都站到了他的身边。
这些人早就是翻垛的人了,水香死了,这采水堂早就是翻垛的采水堂,当下这一出,是翻垛不仅要有实权,还要把名分也夺过来。
“拿下他!”翻垛手指一指,无数的水贼朝着甘景虎靠了过去。
“我不是粮台的儿子!我不是!我不是啊!!!!”
甘景虎看着自己的收下越靠越近,右手横刀一挥,那九环大刀带着银光呼啸而过,离他最近的水贼便人头落地。水贼们见状齐吼一声掏出兵刃冲着他杀了过去,甘景虎喘着粗气,好像快要死了似的,他早已失去了控制,偷情所生的事情像是直接击穿了他所有的理智,他的情绪已经失去了控制,好像是一头危险的野兽,任何靠近他的人,都会被他的九环大刀砍成两截。
“我不是!我不是!”甘景虎嘶吼着,不停的挥舞这手中的九环大刀。
即便他的身上中了好几支弩箭,可他健硕的身字也没有倒下,他像是一头熊一样,横冲直撞的杀出了包围,朝着一个方向逃去,炮头领着大批的水贼也追了过去。可是甘景虎还跑了没几步远,炮头停步举枪,瞄准了甘景虎的后背。
枪响了,甘景虎从奔跑变成了踉跄的挪动,他的九环大刀倒在了地上,甘景虎像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躬着腰,走了几步便倒在了地上,他急促的呼吸着,炮头的子弹打穿了他的肺,在上面穿了个孔,甘景虎的每一次呼吸都从孔里涌出鲜血。
“我不是...我不是...粮台的儿子...我是甘家人....”
甘景虎说完这句话便再也没了声气儿,彻底倒在了地上,仅剩下了痛苦的低吟,和即将失去光芒的双瞳,他望着天空,眸子里满是疑惑和绝望,他不明白一切为什么来的如此之快,几个小时之前,他还是这一片水面上的霸王,此刻却变成了即将死去的孽种。
炮头走到了甘景虎的身边,冲着他的脑门,又补了一枪。在漆黑的枪口冒出火花的前一秒,甘景虎好像看见了所有人小时候的样子,他们在一起学武,一起出海,绝不会想到,会有这样的一天,但是下一秒,他的脑门上便留下一枚血红色的印记,他永远都不会再想起了那个画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