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天际线上腾起一阵白茫茫的直冲云霄的烟气,一边好似一阵热浪似的翻滚着,一边好似不断的向后飘去,在天空中留下一条浓密而湛白的线条来。白烟伴随着一阵呜呜的怒嚎声,离得越来越近,那声音好像老人向后生讲的神话故事里,那些伴随着神秘莫测的烟雾,突然从中露出身形来的怪物。
那的确是个怪物,虞小楼这样想着。
呜呜的声音伴随着那头蒸汽怪物,从远方越靠越近,它从头到尾都是铁皮罐子,身子蜿蜒着,在烟雾朦胧之中,好像一条蛟龙。
在火车站台的旁边,是一排红砖楼,那是等待火车的雅座。寻常人家的老百姓,只能坐在那红砖楼与站台之间的露天长椅上,头顶是随意搭建的棚子,仅能避避雨罢了,挡不了风寒也抵不住酷热。
虞小楼就坐在雅座上,靠窗的那一张桌旁,他的面前摆着很多张空盘子,原先上面摆满了糕点,虞小楼等待火车时间已经快有两个小时了,早就错过了饭点儿的他觉得有些饿了,把桌面上的糕点一扫而空。
涂宴楼的少掌柜,吃相也这么难看,站台雅间的侍应凑在一起,看着这位年纪轻轻就即将集成涂宴楼的少掌柜,嘴里这样讨论着。可惜他们的声音太大,被虞小楼听了个一清二楚,可他不在乎。
一口口的细嚼慢咽是吃东西,难道狼吞虎咽就不是吃东西了吗?不是那么个道理,只要吃得人满意,这食物就成了。
虞小楼透过玻璃窗户看着窗外的站台,那头蒸汽怪物正在放慢速度,一点点的靠近了站台,逐渐露出了它清晰的全貌,就是这这怪物带着虞小楼来到了南京城,带着他过上了完全不一样的日子,他这才回忆起他一路所来的历程,那本早就不知道放到哪里去了的《点将歌》才又浮现在虞小楼的脑袋里,可是他怎么也想不起到底放在了哪里。
这趟车上是屠佛和他从四川请回来的病虫儿,兴许还有一丈青,虞小楼的心里有些开心,在他那些属于前尘往事的经历里,依稀可见的身影里,只剩下病虫儿和一丈青是他知道了解下落何在的人。
他们是虞小楼的故人,虽然南京城怪病之危已经被这个叫善道人解除了,病虫儿也无用武之地,可是若是能见到病虫儿,虞小楼心中却还是有些异样的开心。
火车缓缓的停下来,随之一声尖锐的长啸,白色的烟气也随之停止,逐渐在火车正上方的天空里晕开,变得淡薄,而后彻底散去了。
虞小楼站起身子,在桌上扔下两块大洋,离开了雅间,走向楼梯,快步下楼离开了红砖,他是来接屠佛和病虫儿的。
火车的门打开,人群从火车开始从火车内不断的涌出,人头攒动之中,虞小楼看不到屠佛和病虫儿到底在哪里,眼前都是拥挤的人群,他踩着站台的长椅,本想着站的高些,看的清楚,却看着满满的都是人头,可是却没找到自己师父的那一颗大光头。
虞小楼有些烦闷的走下长椅,原本就嘈杂又拥挤的人群里,却在不远处发出一阵子呼声来,有口哨,有喊叫,虞小楼好奇的凑过去了些。
“大美人啊”
“这是哪一家的姑娘啊?”
虞小楼只听得这两句,他就知道一定是病虫儿带着一丈青来了。南京城的老百姓什么样的人事物没见过,却能发出如此的惊呼来,肯定是这女人不但没得不可方物,还得风情万种,气质从里到外的迷死了人,恐怕也只有一丈青这种浑身散发着迷烟香气的女人才能如此。
穿过喊叫的人群,虞小楼瞧见了屠佛的那颗光头,又加快了脚步,是又挤又推的,总算穿过了人群,赶上了屠佛一行人的脚步,往前迈了一大步,一跳,堵在了病虫儿、一丈青和屠佛的面前。
“让开!”病虫儿没好气的说着,头也没抬起来,先前一丈青引得众人的注意,就弄的他有些不悦。
“你不认得我了啊?”虞小楼咧开嘴一笑,看了看病虫儿。
病虫儿和一丈青听得这话,才抬起头仔细的看着虞小楼,病虫儿皱着眉头,一只手搓着这下巴,一个劲儿的在脑海里思索着。虞小楼看着他,有四年了,病虫儿看上去还是没多大变化,却蓄起了胡子,他的下巴上留着一小撮胡子,连发型换成了油亮的背头,身后跟着一丈青,一只手牵着她。
“哎哟~这位小哥哥是谁啊?我要是见过这么俊俏的小哥哥,可不会忘记了。”一丈青的声音还是那么妩媚,听着绵软酥麻,虞小楼以前听这声音要浑身起鸡皮疙瘩,现在听去,反而觉得有些好听了。
“二位,他就是虞小楼啊!你们还记得吗?”屠佛笑着,从他们的身后走到虞小楼身前,听得这话,病虫儿和一丈青都楞住了,但很快又回复过来。
“你个小龟儿子!!哈哈哈哈哈哈,你现在咋个混的这么好咯!人模狗样的!”病虫儿一听虞小楼这三个字,大笑着上前拍了拍虞小楼的肩头。
“哟!现在都这么俊俏了!看着姐姐我,终于不脸红了,要是再跟人说起你当年那副样子呀,怕是都没人信了~”一丈青也上前掐了掐虞小楼的脸,好像看着自家弟弟般,眼里都带着笑意。
虞小楼被一丈青这样一掐,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退了两步,弄得一丈青大笑起来。三人见面,好像四年前的种种经历都浮现在了眼前,虞小楼那副浑身血污,拖着身子,一点点的从地宫里爬出来,哭喊着救命,涕泗横流的,却又倔强的怎么样的都要活下去的画面,从模糊又变得清晰起来。
即便当时,他们似乎是毫不相关的对手,都心怀着各自的目的,相互利用,到了如今,心里却有了别样的感觉,好像是多年不见的朋友,又在江湖重逢,那是别样的缘分,那是寻常老百姓不明白的关系。
就连屠佛也不明白,明明是病虫儿把虞小楼卖到了他的手里,虞小楼看见他却好像看着了老朋友似的,这大概就是他这辈子深明江湖,却怎么也不在江湖的原因。
“听说你现在是少掌柜了啊,最好的烟最好的酒最好的饭菜最好的房子,龟儿子哪个也不许给我少了!”
“想的美!哪家的王八蛋给小爷两千大洋卖到这儿的!哪家王八蛋心里有数,我涂宴楼的拆房随时都给你丫住!”
“不是老子给你卖到这里,你能有今天这样好日哦!”
“这人哪,我就服你病虫儿,拿不要脸当战功只跟我吹呢!”
“你给老子闭嘴,赶紧带路!”病虫儿推了一把虞小楼,四年没见着他,他这嘴上的功夫还是那么厉害。
一丈青跟在他的身后,一直低着头笑着不出声,虞小楼和病虫儿见面就要骂,四年前第一次在落马客栈见面就是这样,四年后也是这样,那样故人重逢的场面大概也只有片刻,便一定会变了样。
四人坐上黄包车,朝着涂宴楼去了,一路上虞小楼和病虫儿并排而行,俩人的嘴也没消停过。病虫儿一听说他刚到,这边儿的怪病就解决了,就来了气,这他不是没有施展的余地了。扬言得把南京城的人再毒个遍,然后再全救好,唯独不救他虞小楼。
虞小楼听这话也来气,刚想回击几句,却已经到了涂宴楼。
待安排好了病虫儿和一丈青,把那行李都安排妥当了,虞小楼又亲自下厨,向着病虫儿和一丈青一展自己的厨艺,这也正是屠佛得意的徒弟。屠佛听闻南京城中怪病已经治好了,倒也有些烦恼自己白跑一趟,不过既然人都请来了,又和虞小楼是故人,便由虞小楼自己招待,他也好去看看自己的老友,大病初愈的吴崇身子如何了。
虞小楼和一丈青、病虫儿三人推杯换盏,到了这时候,病虫儿也不得不夸一句虞小楼的厨艺当真是绝,挑不出一丝的毛病来。他若不是亲自到了这里,任谁说,他也不相信虞小楼有这样的奇缘。
“虞小楼,给姐姐说说你这几年怎么就混成这样了!”一丈青喝的有些微醺了,也好奇虞小楼到底是怎么从买来的小奴隶,变成了少掌柜。
虞小楼很少有这么开心的日子了,往日他的开心全是吴晴,可是他的秘密,他的过往他却不敢跟吴晴言说,眼前全是知根知底的人,虞小楼憋了四年的话,一下子就好像决堤的洪水,把这四年来,每一桩每一件的事儿,都告诉了病虫儿和一丈青。
“想不到你和你哥两兄弟,给他用了那么多好药!”一丈青问起了病虫儿。
“我用的是百毒池,谁知道他用的是回天方啊。这下亏大了,早知道当年就卖四千大洋了!”病虫儿一个劲儿的拍着桌子,然后又饮下一杯酒。
终归是玩笑话,病虫儿也没了往日嬉笑怒骂的神情,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端起酒杯,和虞小楼的就被碰了碰,虞小楼比他想的要厉害的多了,只身在南京城,能逼到金不涣出走,又间接参加了陈家的复辟,揭露了中华饭店的而行,他的确是个奇人。
“有空去找人算算命,说不定你个龟儿子是哪个星官转世噻!”
“还算命?找谁啊?”
“无相神卜知机子你肯定是找不到噻,不是这个怪病是被个道士治的,找他噻!”
“一个骗子罢了!”
虞小楼这话不是诋毁叫善道人,他之前就琢磨明白了这个缩地成寸的法术。病虫儿和一丈青听他这么说,也有些好奇,便询问起他来。
那叫善道人平日里邋里邋遢,蓬头垢面,头发遮着脸,脸上都是泥灰,绝不是兜里没钱,而是故意为之,否则他都住到了栖善堂里,也不给他洗个澡,买身好衣服,那着栖善堂也太说不过去了。
实际上这样的服装是有意的,寻常人都想穿好衣服,叫善道人穿的好不如南京城的叫花子,他穿成这样是为了醒目!凡人看着这身破衣服就以为是他叫善道人。他哪里有什么缩地成寸的本事,只是每次给人治完病,出了门拐个拐角,就脱了这身破衣服,把脸一擦,换上普通行头,放出隼鸟或是烟花一类的信号,另一个大宅子门口的人看着信号,立马换上一身一模一样的破衣裳,把脸抹脏了,摇身一变,趁着别人认不出变成了叫善道人。
先前的叫善道人藏在人群里不起眼,而且人人都想找着这叫善道人何在,更不会注意他。另一边儿的叫善道人这就换好了衣服画好了妆,进了宅子给人家看病,乍一看确实还以为是他有什么通天达地的本事呢。
这叫善道人原来是靠着这么个法子,四处撞骗,虞小楼想到了这儿,自然也不认为他能够治好那些怪病,这事儿恐怕和他也有脱不了的干系。虞小楼神色一变,忽然想起自己的房里,还藏着那一封沾着毒的请柬。
“你等等,我这儿有个东西,想让你看看,很可能跟这怪病有关。”虞小楼言毕,就转过身,走向了自己的房内,打开了那块地板砖,从底下的小洞里,小心翼翼的把这封被包的严严实实的请柬把给拿了出来,捧在手中,朝着院里走去。
虞小楼把这布包递到了病虫儿手里,病虫儿看不出来,疑惑的望着虞小楼。
“里面的东西可能有毒,我包着呢,你打开看看?”虞小楼说明了之后,病虫儿也小心翼翼的打开了那块布,看到了里面安静躺着那封请柬。
病虫儿百毒不侵,他徒手把那张请柬拿起来,放到臂前闻了闻,眼珠子一转,然后用手反复搓揉着,隐约觉着手上的皮肤微微有些发烫,然后他赶紧从怀里拿出了那银色的打火机,把这封请柬和那块布都给烧了。
“你这是干嘛!”虞小楼想要拦下,却已经来不及了。
“这东西是剧毒!一碰就能得,不烧了太危险了!”虞小楼这下确定了,果然是栖善堂下的毒!
“这毒你能解吗?”虞小楼关切的问着病虫儿。
“可以是可以,但是在这儿不行!不是已经治好了吗,还问这个干嘛?”病虫喝了口酒,耸了耸肩。
“怎么在这儿就不行?”
虞小楼不依不饶的追问着,病虫儿吃也吃不好,喝酒也心烦,实在磨不过虞小楼,这才说明了各中的奥妙。原来这毒,不是咱们中国人的毒,是那洋人带来的一门叫化学的技术,咱们毒都是从草药或是毒虫毒物之中淬炼出来,这门化学有些像炼金术,提炼出一些东西来,然后通过融合怕配制,虽然和病虫儿的毒术有相通之处,但是他更精练,更简洁,毒性也更强猛,不过相对的也更好解。
“总之这毒是通过触碰传染的,只要涂的药对了,很容易就能解开。但是怎么配解药,你得让我去这儿的大学化学教室去!”
病虫儿一气说完,虞小楼听得云里雾里,但是也大概明白了,这个毒是西洋技术才能做出来的,原来这病虫儿看着是个地地道道的江湖人,却还明白这西洋的化学技术,实在是超乎虞小楼的预料。
虞小楼也不再追问,端起酒杯痛饮,和病虫儿,一丈青聊起了别的事情来,他心里是敲定了这栖善堂必有问题,但是一时之间却是看不透,自然也就不好挑明了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