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那娘娘腔伙计的脸上没有带着面具的话,虞小楼相信他一定能够看到他脸上错愕的表情,整个房间都陷入了沉寂,连一直以来面无表情的管家也睁大了双眼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的一切,他的眼珠子不停的在虞小楼和老头儿的骰子指间游离,直到他确定虞小楼大了老头一点,老头确确实实是输了,他叹了口气,恢复了那面无表情的样子。
就连小毛头也没有反应过来,虞小楼的确是赢了老头,赢了金钩赌坊的老板,赢了他的性命,他把脸凑到虞小楼身前的那个骰子上,仔仔细细的看着,好像是个梦似的,他想要伸手去摸摸那骰子,可是又怕真的是个梦,他一碰就没了,他望着那骰子上的六个点,双目通红,浑身颤抖,他只觉得双腿一软,摊在了地上,终于爆发出一阵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小楼你太厉害了!”得救之后的眼泪终于从小毛头的眼眶夺出,他得救了,他不会被卖到南洋做苦力了。
虞小楼长舒了一口气,他看向那老头,老头的脸上不但没有错愕或是愤怒,反而饶有兴趣的样子,他大概没想到他会输,但是输了对他来说,只是再小不过的二百大洋而已,老头儿望了一眼地上碎掉的玻璃杯,他终于忍不住苦笑了一声。
他直到这一刻才明白虞小楼究竟如何赢了他,他看着虞小楼额头的冷汗,和攥紧的手心,老头就知道他被骗了,可是他已经没办法了,毕竟输就是输了,愿赌服输,是每个赌徒都要有的心态,若是泼皮耍赖,赌运自然也会越来越差,赌品如人品,正是这么个道理。
“你们都出去吧~我要和这个小子聊聊。”老头子举起那只安了金钩子的手,朝着管家和那娘娘腔伙计挥了挥,示意他们出去。
他们二人走到门口停下了脚步,瞪了一眼那摊在地上的小毛头。
“拖出去拖出去。”老头子也望了一眼小毛头,冷哼道。那娘娘腔伙计和管家就把那小毛头从地上拖到了门外,小毛头还以为这金钩赌坊的人要出尔反尔,死活都不肯出去,他又眼巴巴的望着虞小楼。
“在门口等我,这么大个赌坊,还不至于输不起罢。”虞小楼话是说给小毛头听的,但是他说的时候却一直看着那老头,想看看老头儿有什么反应,老头苦笑着,朝着那管教又挥了挥手。
管家和娘娘腔的伙计赶紧把小毛头拖了出去,小毛头听得虞小楼的话,心里也有了底,也没怎么抗拒,便到了门外,管家关上了大门,房里只剩下了老头子和虞小楼二人。好像两个较量的对手在胜负已分之后,终于都卸下了各自的兵甲,终于不必再伪装下去。
“你早就看穿了我,只是还没准备好赢我的方法。”
虞小楼点了点头,他也坐了下来。老头儿看着虞小楼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来,这种大笑从这样一个阴沉的老头身上发出来,让虞小楼觉得有一种违和感,这个老头应该是老赌徒了,输给了他却好像没有生气的意思,总不会他真的准备反悔吧。虞小楼早就明白了对这些外八行的人来说,哪里有诚信一说,一切都是顺着时势而为。
“输给了我,你不生气?”虞小楼试探着问道。
“有赢有输才叫赌博,只赢不输,赌也就失去了它的迷人之处了。”
虞小楼点点头,心中不禁暗自感叹,这老头到底是成了精的老赌徒,对输赢的参悟早就高出别人不知道多少了,对这老头儿来说,赢了固然好,可是输本身也是赌的一部分,没有输就没有赢,没有赢也不会输,二者相生相息。换言之,输不起的人是没法赌的。
老头儿表面上仍旧风平浪静,虞小楼哪里知道,自打这老头开了金钩赌坊以来,赢了他的只有虞小楼一人,老头输给了虞小楼,虽然无缘那本《点将歌》,但是心里除了错愕震撼之外,却生出一股赏识之情来。
“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虞小楼。”
老头儿开始仰着头思索起来,虞小楼这个名字他好像在哪里听过似的,他有些印象。待他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似乎已经想了起来虞小楼个名字在他脑海里留下的印象。
“哦......你就是那个杀了柳戚尘的小子啊,难怪了。”老头缓缓说道。
虞小楼却叹了口气,怎么都过了几个月了,还有人记得这事儿呢。而且这里是南京城,害死柳戚尘都是几个月前廊坊发生的事儿了,如今都传到了这里来,虞小楼心里叫着苦,这下完了,他这才想起来他有个叫做钱一真,当流匪的仇人呢,迟早得杀上门来。
虞小楼一脸苦笑,尴尬的看着老头儿,他多想解释给老头儿听那柳戚尘真不是被他杀的,他只是导致柳戚尘的死的一部分原因罢了。但是他今天他已经赢了这老头儿了,再解释起来恐怕这老头子也不相信了,反而觉得虞小楼扮猪吃老虎。
“老头儿你叫什么名儿啊,还有你这....是不是因为赌博才......”虞小楼岔开了话题,比划着指了指老头儿的断臂短腿,还有他那只已经被砍下换成了金钩的手。
老头叹了口气,虞小楼见到老头儿的眼里闪过了少有的哀伤,他为什么会给虞小楼讲他的往事呢,大概是因为虞小楼是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赢了他的人,或者虞小楼的身上有一种他也猜不透的气质,这一切的原因只有这老头才知道了罢。
老头的原名叫做金不涣,原本是个家大业大的公子哥,南京城的金家,名极一时,富甲一方,可是老头的爹就是个极尽享乐的人,祖上留下的产业,到他爹的手里,败了一半,也许正因为这样,金不涣的爹在儿子出生的那一刻,意识到了自己的放浪形骸,声色犬马已经无法回头了,给老头儿取名叫金不涣,希望他浪子回头金不换。
金不涣年轻的时候是个聪明的人,他凭着他的智慧和可以识破人心的本事,将他爹败出去的家业全部赚了回来,金家又重回了曾经的辉煌,人人提起小金爷都要竖起一根大拇指,他靠着自己的本事,不仅把他爹败出去的产业都收了回来,而且还发展做大,各行各业都能看到他金不涣金小爷的影子。
可是大概赌徒的血液一直留在金家人的身体里,老头子金不涣眼看着财富一天天增加,生意平步青云,只觉得无聊,却是这个时候,有人带他接触了毁了他一生的东西,那就是赌。金不涣善于观察人心,他深谙赌博的道理,他知道想要赢最终要看破对手的心思,所以他逢赌必赢。
赢久了他也觉得无聊,便放出话去,谁要是有这个本事,便来和他赌,赌赢了,他便赐那人一场富贵,赌输了他分文不取。越来越多的人来和金不涣赌,其中大部分却都是来碰碰运气的烂赌鬼,真正的高手少之又少。
直到金不涣遇到了一个人,一个叫做张叔平的人。
老头子讲到这里的时候,双目眯起来,好像回忆道了很久之前的事,感慨良多的样子,他深呼吸了一口气,看了看虞小楼,接着讲了下去。
金不涣遇到张叔平之后,两个人好像遇到了彼此最重要的对手似的,对赌了十天十夜,皆是平手,没个输赢,虽然最后也没分出个胜负,可是金不涣却很开心结交了张叔平,张叔平告诉金不涣,他们二人的赌技都是小儿科,他认识真正的高手们,与他们赌才会更加刺激,更加有意思。
这个建议吸引了金不换,他渴望跟更厉害的人赌,他的人生已经是别人十辈子都企及不上的了,唯有赌,唯有输赢一瞬之间的快感,才让他兴奋,他欣然接受了张叔平的建议。张叔平带他去了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叫做千门。
虞小楼倒抽了一口凉气,他看着老头子,他这幅德行难不成是被千门害的,不过照着千门的行事方法,倒也不稀奇。他望着老头儿,心里也有些怜悯,若不是又病虫儿和药虫儿救他,他现在不也没了双腿吗。
金不涣也不知道跟着张叔平到了哪儿,只知道是个富丽堂皇的地方,那里的人,人人都带着黑袍,也不露面,这么多人里,却只有一个人跟金不涣赌,那个人没有带着黑袍,他的身份人人皆知,可是金不涣却不敢说出口。
“那人到底是谁?”虞小楼追问着,他知道金老头见得这个人,肯定是千门八将之一,他如果知道了那人的身份,他就能够向千门报复了。
“我要是告诉那人的身份,我恐怕就活不过三天了,你只需要听下去就行了。”
金老头接着讲下去。
这人和金不涣不赌骰子,不赌牌九,不赌一切赌桌上的玩意,他和金不涣赌他能在三天之内,让金不涣所有的产业都变成他的,如果他输了,他便再让这金不涣的家业更上一层楼。金不涣深知以那个人的身份是可以让他金家更强大的,可是金家富可敌国,家大业大,即便是要垮,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怎么可能三天就易主呢,他便答应了这个人。
可是连三天都没有,金不涣连连收到消息,他的生意都变成了别人的,仅仅就在一夜之间,他所有的东西都没了,他输的一干二净,一局就把他们金家几代人的资产输的一干二净,让他如何有颜面回去。
千门给了他一次翻身的机会,赌本是金不涣的手脚,玩法很简单,就是摇骰子。金不涣赢一把可以换回一项他的产业,在他输了双腿和一只胳膊之后,金不涣终于赢回了一局,他赢回了这座金钩赌坊。
金不涣无法得知那人是如何一夜之间把他们金家的一切东西都赢走了,就好像做了个梦一般。金不涣变成了残疾人,整日闭门不出,就坐在这金钩赌坊的最深处,整日研究当初那改变他人生的赌局。
“你研究出来了吗?”虞小楼问道。
金老头点了点头,他花了十年,终于明白了一切都是怎么变得,当他金不涣的财富到达巅峰的那一刻起,千门就盯上他了,他的掌柜老板,账房先生,票号银行的人,早已被千门慢慢渗透。后来带他赌博,那些送上门的烂赌鬼,都是千门送来的,目的是让他失了心境,麻痹大意。
这其中已经时隔着几年,任他金不涣如何厉害,也无法想到,他一开始就已经不知不觉入了千门的局里,最后万事俱备的时候,这个张叔平引他入局,导致他一败涂地,等他输的一无所有的时候,他明明可以收手,至少保全个四肢健全,可他赌徒的本性被千门牢牢抓住,妄图翻本,终于落得这个下场。
金不涣甚至觉得,即便是这个金钩赌坊,也是千门不愿凡事做绝,最后赐他的一座安身之所。金不涣终于用他金家的所有资产,和他的两条腿一只胳膊,明白了赌的真谛,输赢本是赌中常事,唯有适可而止才能守心而不惑,只有不败,却没有赢。
虞小楼微微叹口气,眼前这个阴沉而恐怖的赌坊老板,竟然也有这样一段悲惨的过去。金老头的故事讲完了,他缓缓看向虞小楼,这些前尘往事好像已经是金老头上辈子事,说罢了,看不见在他的脸上留下一点痕迹。
“走吧!”金老头摆了摆手,虞小楼离本想说些什么,可是他终究没说出口。
他想说他也被千门算计过,被打断了双腿,可是有什么意义呢,照金老头的话说,他说出那个人的身份都活不过三天,更别说拉拢他对付千门了。
虞小楼走出门带着小毛头离开了金钩赌坊,小毛头好像重获新生一般,又散发了活力,他一把搂住虞小楼的肩膀,一路走一路嘴里也不停。
“小楼!小楼哥!你真是神了,真是我救命恩人,连平那么多局我都吓死了呢,以为我死定了。小楼哥你太神了,最后一你还看都没看呢,怎么就知道赢了呢?”
“叫声虞小爷听听,叫好了我就告诉你。”每次受了小毛头的感染,虞小楼也会变得轻快起来。
“虞小爷!虞爷!”
这两声叫到了虞小楼的心坎里,虞小楼才开口解释道,他已经看破了金老头,可是他没办法,那最后一局之前的几场平局,虞小楼正是在练习,他要知道金老头是靠着听骰子的声音,知道他摇出了几。
最后一局他摇也没摇,只是一拿一放之间,要把那上一局摇出来的六留住,可是这样金老头也会知道,所以他故意打翻了玻璃杯,用脚踩住了那玻璃碎片,使劲的在地上发出动静来,而且自己也暴露出了紧张的神色,终于迷惑了金老头,金老头一时得意,错听了虞小楼的骰盅。
虞小楼这样就赢了,他骰盅里是六,即便金老头摇个六出来,也是平局,若不是,他就赢了,而且金老头以为虞小楼失了心境,反而却是他在最后急于求胜,让虞小楼得逞了。
小毛头听得目瞪口呆,他哪里想的道简简单单摇个骰子里,就有这么多勾心斗角的门道,他咽了口口水,这下他可是彻底对虞小楼五体投地了,这少年跟他一般年纪,也是个涂宴楼的小帮工,却怎么有这么大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