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婉儿,说不欣喜是假的。可自己还有什么脸面见她？见了又该说些什么呢？曾经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像是犯错一样，终究是自己对不起她。
宋玉怕见到她,怕她问自己过的好不好,怕她知道自己已经失了身子,因此而不再喜欢自己,厌恶自己。虽然明知婉儿不会如此，可她就是害怕，怕自己背叛了婉儿。
虽不是自己的错，可她自认已无面目。想念上一世，起码珍惜她、爱她可以肆无忌惮，目中无我。然而这一世,做了真正的太平，却如此窝囊。
上官婉儿也瞧见了她,见她一脸惨白的站在远处望着自己,那眼神充满着茫然和慌张。心痛如抽丝，上官婉儿深知她是不敢面对自己，可自己又能怎么做了？
可笑呀可笑,你也不过是个敢做不敢当的小人。上官婉儿内心自嘲，却又不得不装作没事人一样。她主动上前,走进宋玉。宋玉猛然回神,骇的退让一步。察觉到她的反应,上官婉儿差点就要抱住她,安慰她。
上官婉儿低了低眉目，再抬头时笑颜道：“殿下也来啦，方才太子还提起你，说许久不曾见你，你来了就好了，你们多聊会儿。”
宋玉瞧她这般反应，不似生气也非埋怨，不由心中疑惑，怎么婉儿难道不知道吗？她在武则天身边不可能不知道，那么她是不在意吗？婉儿怎会不在意？
“婉儿......”宋玉嘴唇轻颤，想牵她手，方才抬起，上官婉儿已侧身朝身后道：“啊，太子，太平也来了。”
李贤正巧走近，唤道：“太平，许久未见，嫁了人，和从前是不大一样了。”
宋玉满心满眼都停留在上官婉儿身上，她正为没能和上官婉儿说上话失落，闻言转眸，根本没听李贤说的什么，下意识的道：“啊？”
李贤斜眼兜了一下上官婉儿，心下哪儿还不明了，也不怪罪，笑道：“说你长大了，成熟了。”
宋玉不知他意有何指，也懒得深究，随口说道：“二哥远行，小妹特来相送。”
李贤点点头，也不知想起什么，叹道：“你自己要保重，薛绍是个好郎君，可要好好珍惜。”
宋玉抿了下唇，拒绝答话，只拿眼神看住身侧的上官婉儿。可上官婉儿却未再瞧她一眼，自是与武家两兄弟和李显、李旦见礼说话。
宋玉失落以及，李贤瞧着，伸手将她拽过，拉至一旁，低声道：“太平，如今你已出阁，公主出阁，即代表天家，而婉儿，已是内廷大宫正，这内廷与外廷，行事半分不可有错。正所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与婉儿，别再多想。”
宋玉蹙眉，明显抗拒。李贤劝道：“为兄晓得，婉儿非是你的闺房之乐，你也不可能将她当做你的玩物。既然如此，你和她便是不可能之事。你养着多少个美娇娘都没人管你，可你想养婉儿，除非天后放了她！你想断送了婉儿大好前程么？”
宋玉惊悚，深知他意下所指，别说老妈不肯放人，便是自己也绝不会为了自己的私欲，将婉儿圈在公主府里。难道要婉儿从此养在深闺无人知？而自己却不能给她名分。宋玉不敢想象那会怎样的景象。婉儿如今起止仅仅一个大宫正，她如今可是老妈的一把利剑。
“二哥，纵有万般不舍，小妹也有分寸。倒是你，稳稳的这样子多好？你......”宋玉停了停，叹道：“你去向母亲认个错，这江山天下，终归还会是你的。”
李贤微怔，随即哈哈而笑，又沉色道：“成王败寇罢了，败了就败了，我也认了。但要我向她低头，我做不到。就算现在要我去那穷乡僻壤的地方，我也绝不会向她祈求半分怜悯。”他顿了一顿，语重心长地说道：“太平，政治角逐，就如同战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这辈子，都别碰它。”
宋玉再度一惊，很快想到了上官婉儿，不禁顺目看过去。一身粉白，傲雪朱梅，但是这个背影，便叫她想起上一世激烈的宫廷斗争，不正应了那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李贤没料到她想到了婉儿身上，不由沉思，片刻后，斟酌道：“太平，婉儿逃不掉的。”
宋玉骇然色变，赫然转目。李贤接道：“但是太平.....”见他似有下文，宋玉一颗心都惦念着未来的婉儿，那些郁煞险楚，可还会再来一次？“但是什么？！”她心中忧虑万分，眼睛直勾勾瞪着李贤，眼中闪烁着渴望和期盼。
李贤琢磨半晌，也不确定自己说的是否正确，思来想去，却还是说道：“只要你安稳，你就可以是她的退路。”
宋玉讶然张嘴，却吐不出半个字来。对李贤的话，她不甚了然，可李贤毕竟是做过太子，在宫廷摸爬打滚上来的，他的话不无道理。
“二哥，谢谢你。”
李贤哂然一笑，“我曾还自认钟爱婉儿，可如今看来，及不上你万分之一。太平，你是何时对婉儿有意的？”
宋玉微愣，旋即苦笑道：“若我说前世，你可信？”
这回换李贤愣住了，可见小妹突然的目色正经，目中似有水光，虽不知何故，仍是点头道：“是了，这可就是旁人说的前世有缘。太平，我也不知方才我说的对还是不对，你和婉儿还是断了吧。伴君如伴虎，天后的身边没那么好待，一步踏错，就是满盘皆输，输了便是命也没了。婉儿她还有个娘亲在宫里，他们上官家一门荣辱，如今全靠她一人了。你若不与她断绝关系，害了的不是你自己，而是她。”
宋玉听罢，脸色瞬息惨白。她焉能不知这其中纠葛，婉儿若走错了路，她便是死，武则天若是输了，她也是死。李贤看得透，所言没错。宋玉心中悲凉，也有一丝愤恨，婉儿终究还是走上了历史那条路，她的命运是被武则天握在手里的，且又与武则天捆绑在了一起。
李贤见她抿嘴不语，暗叹口气，伸手拍了拍她肩膀，“你保重。”
宋玉察觉到他要走，犹豫须臾，伸手拉住他衣袖道：“二哥，我有句话和你说。”接着靠近他低声道：“二哥去了巴州，万自珍重，若遇上宫里去的一个叫丘神绩的人，切莫吃他的食，喝他的酒。”
李贤倏地惊色，一脸惨白的盯住她。宋玉此刻心中大乱，仿佛有无数大锤击在胸口，又是忐忑又是害怕，但她并不后悔告诉李贤。
“你知道了吗？二哥，我很担心你。”
李贤的眼神自惊变渐渐化为淡然，伸臂揽住她肩头，重重的一拥，随即放开来，连连点头道：“没想到我的幺娘这般有见地，为兄再没什么担忧你的地方了。巴州地广，去看看那处景色，四处走走，倒也自在。”
宋玉心知他是哪里也去不得，被贬巴蜀，只能是困在行宫里头，不得出门，起居都被看守。不过李贤想表达的意思她也明白，这是一种淡漠，对权势的坦然，他唯一能做便是放下，不再过问任何事任何人，至于武则天信不信，已由不得他辩驳。
李贤走的孤单，一行二十几人，却被上前羽林军押送。昔日风光无限的太子殿下，被天下百姓看好的未来明君，走的时候却只有一车衣物而已。
真正看着李贤越走越远，直至看不到人影，宋玉这才惊觉李贤不仅走了，还带走了一段明媚的时光，那时光里有他，有婉儿，还有李家兄弟和武家的兄弟，有爱情、亲情以及友情......李贤是真的不在了，或者说在她内心深处，李贤已经不在了。就算他如今还活着，可在漫漫蜀道，等于已经死了。
漫天的飞雪下个不停，乌压压一片人缓缓朝宫内进发。宋玉拿过帮自己撑伞的宫婢手里的伞，挥挥手打发了她，三步两步追上了上官婉儿，又朝身后使了使眼色。柳眉等人乖觉的退后数丈跟随。
她做这些事的时候，上官婉儿知道，没阻止也没说话，只是默默的往前行。实际上她也不知道该对这个人说些什么才好，她对不起她，瞒着她做了那样丢脸羞耻的事，她不擅作假，干脆便什么都不说。
宋玉赶走了柳眉她们，转头将伞撑给上官婉儿，动了动嘴唇，在看到她一点都不看自己时又生生忍住。她以为婉儿生气了，至少是对自己失望了，难过了。她越这般想，越不敢开口，只能是默默的跟在她身侧，老老实实的替她撑伞。
周围的气氛怪异的很，空气极冷，又极度的安静。走在前面的几人回头看了几眼，李显忍不住，刚要转身朝她们去，却被李旦并武承嗣、武三思给拉了回来。武承嗣低声道：“你管她们做什么，她们不说话干你何事哩。”
李显摸了摸头，李旦押着他往前快步道：“走走走，去我那儿看你小侄去。”
宋玉伴了许久，受不得她这样寂静无声，仿佛两人之间隔了个屏障，终是忍不住侧目凝看着她，开口唤道：“婉儿......”
上官婉儿心底一惊，咬住了下唇。
宋玉见此，又不敢开口了。抬头望了望天，又望向深不可见的甬巷，再度转头唤道：“婉儿......”
上官婉儿仍是不语，双手掩在大袖下紧紧握成了拳头，她低着头，渐渐有些瞧不清脚下的路。
宋玉看不到她的面容，纵有万分的想念，此刻也想说不敢言。可她深知即便是再看不见尽头的甬巷也有走完的一天，她心中愈发急切，纠结半晌，鼓足了勇气道：“婉儿......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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