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期间,逃荒的人陆陆续续出现在凤龙河里。他们有的沿着凤龙河上游而下,去了平襄镇的方向;有的沿着凤龙河下游而上,从平襄镇的方向而来。
在董家回沟沟口、凤龙河河畔,有一处水特别旺的泛眼。庄里人在泛眼的地方自下而上用石头砌筑了一眼石泉,起名叫它深泉。这泉泉水清澈,夏季凉爽可口,冬季冒着热气,温不瘆牙,是凤龙庄全庄人吃饭喝茶的取水之处。
那些逃荒的人路过凤龙庄时,看见深泉,便停下脚步。有些人趴在深泉边喝口水就走了;有些人来到庄里,期望讨口热水喝或讨口干粮吃,但看着凤龙庄同样萧条破旧的样子,歇歇脚又走了。
一天早上,天蒙蒙亮,天佑早起挑着两个木桶去深泉边担水。快到泉边,朦胧中,他看见有俩人爬在深泉边一处干黄的草丛中一动不动。这大冷的天,莫不是冻坏了?天佑心想。
走到泉边,才看清爬着的是一老一少。俩人头发乱如草窝,身上穿着破烂的棉袄,腰里捆着草绳,脚上蹬着草鞋,身边还放着俩鼓囊囊的布条口袋和两根榆木棍子。显然是过路的逃荒人。
再看那老人的脸,只见他面色苍白,双目紧闭,眉毛上结着一层厚厚的冰霜,不知道是死是活。那小的约莫十岁左右,满脸涕泪糊着污垢,此时正冻得瑟瑟发抖。
天佑连忙放下扁担和木桶,走到俩人跟前,向那小孩轻声问道:“小兄弟,昨夜你俩睡在这里?”
小孩坐起身,冻地打着牙颤,抖着声说:“哥,哥哥,求你救救,救救我大,我大不不不行了。”
原来是父子俩,估计老人病了。天佑听了,把手伸到老人的鼻子前试了试,感觉尚有微弱的气息,对小孩说:“我俩把你大扶起来,我把你大背到家里,行吗?”
小孩满脸感激地说:“哥哥你是好人,你是大恩人。”说着,一下跪到地上,不由分说磕了三个头。
天佑有些难过,连忙拉住他的双手,感到这小孩的手冷冰冰地,似乎没有温度,忙说:“别别别小兄弟,咱俩一齐搭手,快把你大扶起来。”俩人一起扶起了老人。
天佑蹲下身子,把老人背到背上,双手背后掂住这人的双腿。他感觉这人的身子骨不重,便起身迈开大步朝回家的路小跑起来。
那小孩捡起地上的口袋和长棍,天佑听见他又在提扁担和木桶的声音,大声说道:“别管那些了,快跟我一起走。”那小孩撇了木棍,只背着那讨饭的口袋跟在天佑身后一齐跑。
到家门口时,刚好碰见汤没话拿着扫帚低着头打扫家道,天佑忙说:“快快快,汤家伯,帮我扶一下人。”
汤没话看见天佑身上背的老人和身后跟着的小孩,撂下扫帚跑过来,替天佑扶住老人的腿。要进家门,汤没话突然停下脚步,说:“稍微等等,天佑。”
按照平襄人的风俗,不论家里人还是亲戚邻人,已咽气的人一律不能进家门,否则会给这家人带来厄运。汤没话没听见老人的动静,担心天佑匆匆忙忙把死人背进门,这是要犯忌的,所以他赶忙叫住了天佑。
天佑救人心切,心里一时没想起这风俗。听到汤没话的话,天佑便站住脚,汤没话把手搭到老人的鼻翼试了试,说:“有气息,进吧。”
天佑直接把老人背到客房炕上,头靠着炕墙身子颠倒着放下,替老人盖了被子。
正德看见天佑背进一个人,明白了几分。他啥话也没有说,安顿天佑赶快去徐家庄请徐德珍来,又打发汤没话去叫存德来看看,还安顿王商氏去到窑洞厨房里生火烧水,熬一些面糊糊。天佑和汤没话紧着出了门叫人去了。
看见那跟着的孩子进屋,正德问:“娃,你叫什么名字,你们从那达来的呢?”
孩子把背上的口袋放到地上,“嘤嘤”地哭起来,说:“伯伯,我姓王,名叫金锁,家里没人了。我和我大从渭川焦家湾一路要饭着来的,昨晚走到泉边喝了口水,我大说心口子疼,就起不来了。”
正德“哦”了一声,说:“寒冬腊月天气,冷啊,那冻坏了啊!娃你先别哭,我让你哥去请大夫了,你也到炕上来暖暖身子。”
金锁听话地拍拍身上的土,爬到了炕上。
过不多时,存德就来了。他上炕捏着老人的手,把了一会儿脉,对正德说:“脉跳很弱,估计是冻坏了。”
金锁听了,眼泪就流淌出来了,他跳下炕,对着炕头磕了三个头,哭着说:“伯伯,我和我大遇见好人了,求求你们,一定救救我大,我大没了,这世上我就一个亲人也没了。”
正德连忙招招手,安慰说:“娃娃,你上炕来,你甭急,你哥和大夫就来了,你大会没事的。”
正说着,王商氏用一个木盘子端着两碗热腾腾的面糊糊走了进来,对存德说:“他伯,你把这碗面糊糊给娃他大喂上一些暖暖身子,这碗娃娃喝了。”
金锁听了,说:“婶婶,我给我大喂,我给我大喂。”说着,接过碗,端到炕上老人身边,用勺子舀了些吹着热气,一点一点地给老人的嘴里喂去。
王商氏看着,眼里也流下泪水,说:“穷人家的娃娃早当家,唉。”
喂完面糊糊,老人还在昏睡之中,王商氏让金锁把另一碗面糊糊也喝了。
刚喝完,天佑身背木头药箱子陪着郎中徐德珍进来了。存德和金锁腾出地方,徐德珍让天佑和金锁把老人抬起来,把头放到炕头边。又给老人仔细地把了脉路,然后从药箱子取出一个布帘帘。打开看时,里面整整齐齐地摆着一排银针。徐德珍又让天佑点着清油灯盏,抽出一根银针在灯上烤了烤,待温度退去,他揉了揉那老人人中的部位,慢慢地将那根银针插了进去。
徐德珍观察了一会老人脸上的变化,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这一针拔出,是生是死就是他的造化了。”然后,跨下炕,坐在炕头边的椅子上,“咣当当”地抽了一阵水烟。抽完,他“噗”地一声吹灭了灯盏,站起身子,用手捏住那根不断颤抖着的银针,慢慢揉着拔了出来。
金锁站在地上,一眼不眨地盯着徐德珍那拔针的手,双腿抖动地如筛糠一般。
徐德珍的手刚离开老人的脸,老人突然“啊”地一声,张嘴把刚喝的面糊糊吐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