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冬日,天色渐短,还没至未时,淡红色的残阳已然消失了踪迹,夜风沁凉,易凌瑶拉了拉身上的白貂坎肩,将自己裹紧了些,才抬脚沿着昭阳宫门前的阶梯拾级而上。
在门口等候的王公公见她来了,忙堆了笑,“凌姑娘,你来了。”
易凌瑶轻轻颔首,“嗯。”
王公公忙把人往里面请,边走边道,“皇上在里面等您许久了。”
易凌瑶走进殿,还未行礼,便被轩辕睿拉到身边坐下,怀里立刻被塞了一个温热的手炉。
“怎么现在才过来,朕有样东西给你看。”
“方才去母后那里看了眼轩儿,所以来迟了些,这是……。”
“哦,这是御史拟的名字,轩儿是我们第一个孩子,总归是要姓轩辕,入族谱,一直叫易轩也不妥,朕便命御史拟了些名字,你看看可还满意。”
易凌瑶靠在他怀里,拿着奏本看了许久。
轩辕睿见她许久不言,蹙了眉问道,“怎么,都不满意。”
易凌瑶抬起脸,笑意满满,“干脆叫轩辕易如何?”
轩辕睿玩味片刻,轻笑道:“轩辕易,易儿,倒也不错,既然你喜欢,就这么定了吧。”
语落,轩辕睿将一封信笺交到她手里,示意她打开。易凌瑶好奇的打开,不由的瞪大了眼,“瑾灵的地图!”
轩辕睿在她耳边轻言,“这样的聘礼,清音公主可还喜欢?”
她以手背掩唇,双眸微湿,口中喃喃唤道,“师父”。
轩辕睿将她搂紧了些,缓缓道来,“还记得你嫁进睿王府的那一夜吗,朕答应借你兵马复国,那个承诺,朕一直记着,如今谨灵的六十三座城池已经在你手中,只差这一处——”他顿了下,伸手指着谨灵的国都——颖城,继续道:“等把颖城攻下,便再嫁朕一次,如何?”
她拿着地图,玉指缓缓的抚过图上的每一座城池,这座失了十多年的江山,终于回来了。
面前这个将她宠的不可一世的男人,替她夺回了谨灵的江山。
她看着熟悉的城池山脉,眸心逐渐模糊,“师父,谢谢你。”
轩辕睿温柔的替她拭泪,柔声道:“你不用谢我,要谢便谢七弟吧。”轩辕睿向屏风望去,开口道:“七弟,你出来吧。”
从屏风的后面走出一人,身着银甲,原本秀逸温雅的面容未改,只是深黑的眸心添了几分刚毅的光痕,还是那个人,只是比三年前消瘦了许多。
他恭敬的跪地行礼,“臣弟轩辕景叩见皇上。”
“免礼。”
“谢皇上。”
“凌瑶,你走之后,朕用了一年才将他的内伤治好,他不肯再留在宫里,请缨讨伐沈青云,这些城池是景弟用了两年的时间为你夺回来的。”
她看着他,缓缓道:“为什么?”
他神色未变,好像这个答案已在心里徘徊了很久,“因为是我欠你的。”
易凌瑶的眸色暗了几分,语中隐着冰冷的疏离,“不,你不欠我什么,欠我的是柳逐渊,这三年来,我也想了许多,当年你毕竟年幼,无法左右大局,这一切都是柳逐渊自以为是,是他的野心铸成了那场血腥的杀戮,所有的事情都与你无关,三年前是我报仇心切,被仇恨迷了眼,才不择手段想要杀你,如今,我们两不相欠,你不必为我做这些。”
轩辕景见她如此,心中也是酸涩难当,“当年要不是我的一句戏言,你也不会家破人亡,以金枝玉叶之躯在异国飘落十年,如今柳逐渊已经死了,他犯下的罪过由我来担,我知道,你十年来所失去的,我永远也弥补不了,只希望我再见你时,能问心无愧的唤你一声皇嫂。”
易凌瑶怔怔的看着他,良久无言。
…………
颖城位置偏北,越靠近颖城,空气便愈加寒凉。
最后的一座城池,轩辕睿带着她亲赴战场。站在颖城的城门之外,易凌瑶静默了许久,细碎的雪花飘飘洒洒,弥漫了整个苍穹,她缓缓抬眸看向天空,轻轻抬起手,任雪花飘落在掌心,而后化作一抹晶莹。
轩辕睿将貂皮大氅披在她肩头,平静道:“马上就要攻城了,这一次,朕和你一起,向沈青云讨回原本属于你的一切。”
她微微侧首,轻声道:“师父,我想抚琴。”
“好”。
跪坐在“暮旋”之后,易凌瑶玉指轻抚,琴音铮然流出,愈来愈快,愈来愈急,如瀑布从高处猛然倾泻而下,狠狠的砸在岩石之上,又如山崩地裂,浩浩荡荡,气势如虹。
身后,军旗迎着寒风,猎猎作响。
“攻城!”随着轩辕睿一声令下,严阵以待的陵奚士兵势不可挡,一次次的在城墙之外搭建扶梯,与敌军厮杀。易凌瑶缓缓闭眸,任雪花落在长睫,覆了眉眼。
纤指不停,在弦上翻滚挑拨,乍出千军万马奔腾而来的雄浑气势。陵奚士兵越来越勇,刀剑相鸣,箭落如雨,却无法阻挡陵奚的攻势。
“城门破了!”慌乱中有人喊了一声,陵奚士兵如潮水般蜂拥而入,很快便将陵奚的令旗插在了城墙之上。
易凌瑶手指轻挽,一曲战歌终了,她轻呼一声,缓缓睁开眼,却见城门已然打开,那条直通皇宫的街道赫然在目。
这一切,都是她的师父为她夺来的。
而这条街道,她已经十四年没有走过了。
又一次回到皇宫,熟悉的廊道,熟悉的石阶,熟悉的宫室,亦如十四年前,她离开时的模样。
轩辕睿紧紧握着她的颤抖的手,两人一起进了景明殿。
沈青云只着了一身常服,端坐在龙椅之上,双目深陷,眼中隐有血丝,紧紧的盯着一步步走进的人。
他缓缓启唇,声音苍老生硬,“清音公主,你终于长大了”。
易凌瑶冷冷瞪着他,毫无情绪道:“沈青云,你想过会有今日吗?”
沈青云惨然一笑,继续道:“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回来,却不曾想那么快,十几年的光景竟这样过去了,我也老了。”
易凌瑶咬牙,愤恨道:“十几年了,司马家的江山你坐的可舒坦?”
沈青云苦笑着摇头,语带叹息,“这个位子对我不过是一种折磨,这么多年我是真累了。”
“既然如此,杀父弑母之仇,我们今天便做个了断吧。”
沈青云的嘴角显出一抹诡异,一抹红色从他的唇角缓缓流出,他的唇色渐渐转为青紫,手臂直直的垂了下来,双眸未闭,极为不甘。
易凌瑶恍然道:“他服了毒?”
轩辕睿环顾四周,继而肯定道:“不,是被人下了毒。”
“哈哈哈……司马凌瑶,我等你好久了。”通往偏殿的门蓦然被打开,一个身着龙袍的女子缓缓走了出来。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玄衣男子。
易凌瑶诧异的转眸,沉声道:“沈语萱,原来是你。”
“不错,是我。”沈语萱走到龙椅跟前,鄙夷的看了眼已经死去的沈青云,道:“从两年前陵奚国攻打谨灵开始,我的父亲就已做了投降的打算,他的懦弱让我不齿,与其跟他一起担惊受怕,还不如我自己来做这个位置。”
轩辕睿微眯了眼,杀气尽显,“朕当年真不该心软,留了你一条活路。”
沈语萱目光微转,落在轩辕睿身上,摇了摇头道:“昱轩帝,当年我可是千里迢迢嫁到陵奚与你和亲的,可是你却设计我,不但任由我被司马凌瑶刺伤,还狠心以不贞的罪名将我赶出睿王府,成了陵奚和谨灵两国的笑柄,这个仇我可是一直记在心里,既然你也一起来了,那我们的帐便一起算吧。”
她突然伸手,扭动了龙椅一侧的扶手,无数带有剧毒的钢针从四面八方迸发出来,直直的刺向大殿中央,毫无防备的士兵被钢针刺中,脸色转为青紫,如疯了般使劲掐着自己的脖子,倒地而亡。
轩辕睿以身护着她,拔剑抵挡着四面飞来的毒针,大殿的房顶突然炸开一声巨响,一个巨大的牢笼从天而降,将来不及躲闪的二人瞬间被困在中央。
毒针消失,殿内横七竖八的躺着陵奚士兵的尸体,轩辕睿用长剑欲砍破那牢笼,接连试了数次,唯余金属撞击的白色火花,却不见那牢笼有任何损毁。
沈语萱鄙夷笑道:“别费工夫了,这个牢笼是展狄用了数月时间,以千年玄铁制成,你这普通的刀剑,奈何不了它”。
易凌瑶道:“沈语萱,没想到,你竟然在这殿中布置了那么多机关,我真是小瞧了你。”
“哈哈……这都是展狄的功劳,怎么样,司马凌瑶,十四年前的那一剑没能要了你的命,这一次,我不会再给你机会了?”
轩辕睿笑道:“你确定?”
沈语萱红唇轻启,语含蛊惑,“不愧是陵奚的皇帝,临死之前还能笑的出来,不过,你若是愿意杀了司马凌瑶,我倒是可以考虑放了你,从此两国结盟,互不侵犯,如何?”
“痴人说梦!”轩辕睿眼眸微眯,唇角的笑意诡异而危险。
“既然昱轩帝那么不解风情,就别怪我……呃……展……狄!“沈语萱的笑意僵在嘴角,不可置信的慢慢的低头看下个没入自己身体的刀尖。
“你输了。”一直静默的展狄突然出声,冷冷的与她对视,神色淡漠,全然不是以往相识时的多情模样。
身后的展狄身形未动,只是手握在刀柄之上,而那把刀的尽头,却毫不留情的没在她的身体里,沈语萱唇瓣轻抖,“为……为什么?”
展狄准头看向牢笼里的易凌瑶,一字一句坚定道:“因为我从未背叛过清音公主。”
一句话,道明一切。
沈语萱激动道:“那这半年来,你对我的情谊都是假的?枉我对你那么信任,你竟然骗了我半年之久,展狄,我真是看错了你”。
展狄挑眉,有些残忍道:“当初我来到你身边,不过是与陵奚皇帝里应外合,好让谨灵的城池物归原主而已,沈语萱,被信任的人从背后插刀的滋味如何?”
“你……你好……”话未尽,沈语萱便向前栽倒在地上,眼睛圆睁,直直的看着近在咫尺的龙椅。
展狄转动墙壁的机关,铁笼被大力吊回。
随后,展狄一步步走下台阶,在易凌瑶身边撩袍跪地,朗声道:“微臣恭请清音公主回朝。”
“半年前发生了什么?”易凌瑶仍在惊愕中不能回神。
展狄解释道:“当年,微臣离开牢房以后一直马不停蹄直奔谨灵,却在半路上遇到一个叫君羽的人,他劝我回谨灵之后就刻意接近沈语萱,将沈青云的军事图偷窃出来,如此,与陵奚的军队里应外合,才能那么顺利的拿下了谨灵的城池。”言到此,他看了眼站在凌瑶身边的人,继续道:“虽然我一直对这个人不满意,但是只要是为了公主,展狄当然义不容辞。”
“谢谢你,展狄。”
一月之后,司马凌瑶登基即位,年号显平。同月,将司马苍擎的遗骨迎回谨灵,国丧三日,入皇陵安葬。
次月,显平女帝在轩辕睿帮扶之下,开始重整朝纲,濯清乱政,减免赋税,与国休养生息,并与陵奚国达成通商协定,互市贸易,约定半年后两国君主联姻,结永世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