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未尽,月上中天。
月光泛着柔色,皎然若纱。丝丝缕缕的青云萦绕月畔,更添了几分朦胧。
雾气还未升起,天空分外的干净,一望无垠的夜幕上,孤月高悬,繁星点点,清晰的倒映在御花园中心的水池中,微风轻拂,波光乍起,从池心徐徐荡漾开来,粼粼闪闪,化成满池的细碎光芒,真真叫人看花了眼。
池边是一片花园,红色彼岸花静静的绽放在花园的一角,在月光下妖艳非常,卷曲的须瓣几乎要滴下血来。
轩辕睿早已屏退了侍从,只留王公公在不远处留守,周围一片寂静,偶有虫鸣从远处依稀传来。他一人在花前站了良久,神色淡然,目光邃远,左手指尖轻轻摩挲着一枚暗器,从远处看,还以为是在拈花把玩。
夜,微凉。
风卷起衣角,猎猎作响。
一个黑影从围墙翻越过来,匆匆前行数步,便停在轩辕睿身后,微侃道:“一个人遛自己的影子,清风冷月的,也不觉得寂寞。”
王公公蓦然大惊,刚要大喊侍卫前来捉拿刺客,就被轩辕睿挥手制止。王公公死死的盯着面前的黑衣人,一副誓死护主的模样。
轩辕睿缓缓转过身,望向来人,眸心深沉微冷,“我等你好久了。”
那人挑了挑眉,朗声道:“哦?你怎会知道我今天会来?”
轩辕睿轻勾嘴角,眼里却没有丝毫笑意,“你在陵奚国待了三天,你以为辰楼的暗线都是吃素的么?”
那人恍然大悟,却丝毫不恼,反而一拍脑袋,故作遗憾道:“我差点忘了,在陵奚国,没有辰楼朱雀堂的君羽查不到的消息,看来我这几天的行踪都在你的掌握之中,失策,真是失策啊。
”
轩辕睿冷下脸,直入正题,“你来陵奚,是为了她?”
黑衣人毫不犹豫的摇头,意味深长道,“不,是为了你。”
“你可知道,在我面前卖关子,对你并无好处?”
那人不答话,却看着轩辕睿手中的暗器道:“昱轩帝手拿暗器,似乎有违待客之道吧。”
轩辕睿抬手将彼岸仍入水池,道:“我若想暗算于你,又岂会等到现在,况且堂堂北溯国主,半夜翻墙而入,若没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全身而退,你又怎会只身前来。”
“好吵啊”孩童不满的呢喃声从夏侯胤背后传来,伴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一双小手从夏侯胤肩头冒出,在空中胡乱抓着。
夏侯胤小心翼翼的摘下身后的背篓,置于脚边,在轩辕睿诧异的注视下不紧不慢的从背篓里抱出一个孩子。
那孩子揉着惺忪的睡眼,大大打了了哈欠,而后努起嘴向夏侯胤撒娇道:“舅父不是说带我去找吃的吗,怎么还没到啊,我都饿了。”
夏侯胤指着对面的人,理所当然道:“看到那个人没,以后想吃什么尽管跟他要,他啊,什么都有。”
易轩霎时睁大了眼,歪着头看了看轩辕睿,又回过头来认真的向夏侯胤问道:“他很有钱?”
夏侯胤被他的话逗笑,摸了摸他的头,柔声轻哄,“你自己去问他不就知道了,他可不止很有钱呦。”
易轩丝毫不惧的跑道轩辕睿身边,小手拉住他的衣袍,抬起脸问道:“你有没有吃的呀,我饿了。”
轩辕睿低头看着他,眸中交织着异常复杂的情愫。
易轩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看,还以为他不愿意白白让他吃,遂信誓旦旦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向他保证道:“我不会白吃你东西的,等我找到娘亲,让娘亲还你钱便是。”
轩辕睿居高临下的打量他片刻,而后蹲下身,眼神与他齐平,生怕吓着他,遂极力压制住心底的惊疑,缓缓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易轩”。
“你娘是谁?”
孩子撅着嘴,抬手抓了抓后脑勺,蹙着眉想了片刻,突然欣喜道:“我想起来了,我娘叫易凌瑶。”
“那你爹呢?”
易轩一脸迷茫,想了想,转头求助似的看向夏侯胤,极是认真的问了一句:“什么是爹啊?”
“呃……”,夏侯胤突然觉得身后一阵冷风吹过,在轩辕睿近乎杀人的目光下干咳两声,有些为难的讪讪道:“这个问题……还是等你找到娘亲再问吧。”
轩辕睿站起身,转身对王公公道:“王安,去拿壶酒来。”
“是。”王公公没有多问,离去时多看了几眼那孩子,心里亦明白了几分。
王安将酒和杯盏拿来,至于花园旁的石桌上,正要斟酒,却被轩辕睿拦下,“这里不用你伺候了,你把孩子带到太后宫里,让瑾瑜嬷嬷给他弄点吃的。”
王安恭谨道:“若太后问起这孩子的来历,奴才该如何回话?”
轩辕睿看了眼依旧懵懂的孩子,想了片刻才道:“你什么都不用说,只需把他交给瑾瑜嬷嬷便可。”
“奴才遵旨。”
王公公走到孩子身边,弯下腰满脸堆着笑,将孩子连哄带抱的带离了御花园。
两人在石凳上相对而坐,轩辕睿亲自为他斟酒,而他也不拒绝,端起杯盏一饮而尽。
“你和她到底是什么关系?”
夏侯胤用手捏起酒盏,似笑非笑道:“方才你没听到那孩子唤我舅父么?”
“她在我身边待了十几年,从未听她提过还有个兄弟。”
“你的怀疑很正常,司马凌瑶本为谨灵公主,而我却是北溯的国君,两个国家看似毫无关联,可是,世事无常啊,有些事情所有人都觉得不可能,但它确实存在着,亦顺理成章的发生了,就像你跟司马凌瑶,原本也是不同国度的两人,不还是纠缠了十多年,况且,上一辈的恩怨又怎是我们这些晚辈能左右的。”
“三年前,是你把她接走的?”他不得不怀疑,如果当年没有人替她解围,凭她仅剩的功力,根本不可能从辰楼布下的天罗地网中逃走,而且,这一走,就从此杳无音讯。
夏侯胤大方承认,“不错,当年是我在睿王府门口亲自带走了她,并且封锁了她的一切行踪。不过,在她在离开陵奚国时,却什么都不知道,当她伤愈之后,还一心想着独自离开,直到我把真相告诉了她,她才肯在北溯皇宫里住下来。”
“那个孩子?”
夏侯胤抬头看了看当空的素月,轻轻喟叹道:“易轩确实是凌瑶所生,再过三月,应该就满四岁了。”
易凌瑶离开了整整三年,如今却有一个将满四岁的孩子,他只这一句,便将所有的事实挑明,她和孩子,从来都是他的,这个事实,从未变过。
“既然你知道这孩子的来历,为何今日才送来?”
夏侯胤轻轻挑眉,“她们母子已经分离数月,我原本是想悄悄的让他们见一面,却在来到陵奚国之后,见到被你释放的如姬,你让她带给我的那些话着实让改变了对你的想法。”
“怎么,堂堂北溯国主也会怕?”
“笑话,当年我为了登上皇位,什么手段没用过,北溯的朝堂不同贵国,当年北溯外戚干政,我是拿命才稳坐了皇位,血雨腥风的那些年什么没见过,会被你的几句话吓到?你那些话只是让我肯定了你对凌瑶的情确实不假,不过让我真正下决心把孩子也送来,是因为你为了那丫头,连玉玺都可以毫不犹豫的交给轩辕烈,一个帝王能够做到这个地步,夏侯胤自愧不如!”
“若你有一天真的遇到一个想用生命去守护的人,相信你也会做出跟我一样的选择。”
夏侯胤笑了笑,不置可否,仰头灌下一杯酒,继而道:“不过,话说回来,那场宫变,你赌的可真够大的。”
“你的意思是,朕杀人太多?”
“不,我杀过的人并不比你少,我的意思是,你竟然敢用引君入瓮的计谋,将叛军引入宫内再诛之,你难道不知道,若是有一点差池,叛军便可轻而易举的夺下整个皇宫,进而逼宫篡位。”
“朕不会让他们得逞。”
“你很自信。”
“若连这点胆量都没有,朕还怎么去保护所爱之人。”
夏侯胤一手执杯,另一只手拍了拍胸脯,朗声道:“我夏侯胤一生很少佩服别人,你算一个,这杯酒,敬你。”
“多谢!”轩辕睿亦举杯回敬,甘冽流过喉间,两人之间的敌意渐消,对坐饮酒,竟还有了几分惺惺相惜的味道。
良久,两人皆已微醺,夏侯胤突然笑出声来,放下酒盏,爽朗道:“还记得你曾在北溯做质子的那些年吗,我的棋艺不如你,但却总是不甘心,有一次,我和你对弈,并答应以一座城池的代价作为赌注,结果我仍是输给了你。”他顿了下,摇了摇头故作惋惜道:“本来我想着就这么赖账算了,只可惜,我偏又是个重诺言的人,欠不得别人东西呀。”
轩辕睿突然明白了所有的来龙去脉,执起酒壶,重又为两人斟上醇酒,略带赞赏道:“原来这一切都是天靖帝计划好的,包括那场战争中不战而逃的戏码”。
“不错,虽然时间隔得有点长,但我终于没有食言,那座城池,昱轩帝可还满意。”
轩辕睿道:“那座城池既然是天靖帝慷慨相赠,我却之不恭,不过,那些遗留在城池中的百万黄金朕并不需要,改些日子自会派人送还。”
夏侯胤端着酒盏的手蓦然一顿,并没有接话,眸心渐渐升起柔色,敛了容认真道:“那是……嫁妆。”
酒香醇,月色浓。在这个最普通不过的夜晚,两个国家身份最为尊贵的男人,在夜色中相对而坐,以酒助兴,直到三更。
无人知道,两个国家日后的结盟竟是在这样的景况下促成,亦不会有人知道,有朝一日那场规模浩大的征伐,正是在这个皓月当空的夜晚,在一片彼岸花的旁边,达成共识。
他们都明白,她不是任何人的附属,他们应该还她一个天下,一个真正属于她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