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院内,药香袭人,几名小太监忙着将久存的药材拿出去晾晒,太医院院令坐在藤椅上,悠闲的饮着茶,看着顾逸风仔细的分着的各类药材,他满意的点点头,心中甚是欣慰。
顾逸风是他做太医院院令以来最得意的门生了,年纪轻轻便在宫里做了太医,又能在后宫各位贵人之间游刃有余,实在是自己最佳的接班人。
门口的脚步声引起了太医院院令的注意,他放下茶盏,看清来人后,忙起身相迎,面上堆了笑:“哟,什么风把王公公吹来了?快请快请!”
王公公恭谨道:“院令大人,杂家这次来可是有急事,那玄月国的小公主染了风寒,头痛不已,皇上让我赶紧请一位太医过去看看呐。”
院令抚着胡须道:“王公公莫急,我一定找一位医术最好的太医去给那小公主看病。”
王公公拦住他道:“不用了,那小公主听说太医院有位姓顾的太医,医术精湛,特地要那人去。”
院令喜笑颜开,“这个好办,我也正想给您推荐这位徒儿。”
顾逸风收拾好手边的药材,装作没有听到王公公和院令的话,大步向门口走去。
前脚刚踏出门槛,院令便急道:“逸风,过来。”
顾逸风偏了偏头:“师父,贤妃娘娘的咳病犯了,还等着我过去呢,我走了啊。”
“你站住!”院令猛的一喝,引得身边的王公公一个哆嗦。
顾逸风无奈的转身,满脸的不愿,“师父,我真的有急事。”
院令钳住顾逸风的手臂,将他拉到一旁,劝道:“你这小子,这次可是给玄月国的公主要看病,你要是能给医好了,说不定能更上一层楼,这么好的机会,一定要牢牢抓住啊。”
顾逸风吸了口气,再三作揖推让,“师父,太医院里那么多医术高明的太医,小徒才疏学浅,去了怕是毁了您的名声,所以,您还是选别人吧。”
院令双眼一瞪,伸手揪住爱徒的耳朵,“嘿,你这小子,这个时候给我玩起谦逊了,去不去?去不去?”
顾逸风歪头呲牙道:“去去去,我去还不行吗?”
院令满意的拍了拍他的肩,而后捋着胡子,慈爱的笑道:“这就对了,要是那小公主看上你,说不定——唔……”
还没等他说完,顾逸风便将一枚杏仁塞到他口中,“师父,这是今天刚炒的杏仁,您慢慢吃……”
出了太医院,顾逸风随着王公公向西面的别宫走去,夕阳半落,染红了大半的天空。越接近别宫,顾逸风心里便沉下几分,从玄月国主来到陵奚的第一天起,他心里就不由自主的慌乱,玄月国主的到来,到底真是为了两国邦交还是有其他原因,他真的不想猜,也不敢猜,从宴会到游园,他一直没有露面,就是希望他们能体谅他的苦衷,如今,他们主动找上他,有些事肯定是躲不过了,只是,他还不能离开,无论如何都不能……
别宫内点着暖炉,温暖如春,精致的檀木桌上放着青瓷花瓶,数支红梅点缀其中,淡雅的香气在屋内回转,隐约夹着安神香,故国熟悉的香味不禁让顾逸风微怔了片刻,那玄月国公主一向浅眠,最爱用这香,没想到,那么多年过去了,这个习惯亦是没变。
转入内室,入眼便是淡粉色的帘幕,帘幕之后的软榻上,隐约可见半卧着的人影。
王公公带着顾逸风行礼道:“参见公主,奴才将太医带来了。”王公公见顾逸风站着未动,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声道:“还不快跪下行礼!”
顾逸风瞥了眼软榻之上的人,极不情愿的跪了下去,“顾逸风参见公主。”
“王公公,您辛苦了,下去休息吧,顾太医留下便可。”声音穿过帘幕,稚气却不失威严。
王公公依言退下,随后,那公主又屏退了室内其他的侍女,偌大的内室,瞬间安静下来。
良久,那公主未动,顾逸风亦未动,但他确能感到有双目光在紧紧盯着自己。
顾逸风抬眸,径自起身,冲着帘幕后的人影道:“真是越发不像话了,敢让二哥跪你,玩够了没有,百里逸霜!”
那公主终于忍不住,“噗”一声笑出来,顾不得穿鞋便从帘幕后走出,扑到顾逸风怀里,撒娇道:“二哥不要生气嘛,我跟你开玩笑的。”
顾逸风佯怒,抬手欲打,却在落下时极其温柔,轻抚着三妹的头顶,“多年未见,你长大了。”
百里逸霜在他怀里抬起头,眸光楚楚,“二哥,我和大哥都想你了,我们都来到陵奚国数日,你都没有现身,我只能装病把你骗来了。”
“是你的主意?”
离了他的怀抱,从未撒过慌的小公主红了脸,支支吾吾,“是……是……”
“是我的主意。”清朗的男声从屏风后传来,接着,走出了一身锦衣的玄月国主。
“大哥。”顾逸风激动的轻唤。
百里逸泓颔首道:“二弟,好久未见。”
分别了数年的三兄妹,终于在异国相见,传上酒席,各自诉说着分别几年发生的故事,不免喟叹伤感一番。
酒酣之际,百里逸泓突然道:“逸风,过几日随我们一起回玄月吧?”
顾逸风执盏的手一颤,数滴美酒洒落在桌上,微醺了眼,开口已是深思熟虑,“大哥,我不能随你们回去。”
“数年前,你不声不响的离开玄月国,我知道你是去寻母亲去了,如今母亲已故,你还有什么可顾虑的?你是父王最喜爱和看重的王子,那个位子本来就该是你的。”
看他不为所动,百里逸泓叹了口气,继续劝道:“你也知道,大哥自出生便患有隐疾,也不知哪一天就不在了,你若不回去接掌江山,到时周边国家入侵,百里家数百年的基业怎么办?年幼的三妹怎么办?玄月国数万的百姓怎么办?你忍心看到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吗?”
“大哥,我十年前便离开玄月,对玄月国的政事一无所知,而且我对那个位子根本无意,大哥还年轻,有子嗣也是迟早的事,到时候继位,便可名正言顺的接掌百里家的江山。”
百里逸泓沉下脸,语中隐着怒气,“你不随我回去,难道真是因为那个人,那个只会在深宫里煮茶参佛的九王爷?他有什么好,让你宁愿放弃王位也要在陵奚的王宫里做一名小小的太医,成天受别人驱使?!”
“大哥,你不懂他,他不是你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没有我,他会活不下去。”
“百里逸风!”玄月国主怒极,将酒盏摔在地上,怒目看着他。
小公主吓了一跳,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忙劝道:“大哥,你别生气,二哥只是没有想清楚,我们再等他几天好不好?”语落,她向顾逸风眨眨眼,焦急道,“二哥,你快跟大哥说,你会跟我们回去的,快呀!”
顾逸风不为所动,撩袍直直的跪下,坚定道:“我已经想清楚了,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离开,求大哥成全!”
“好,很好!”
百里逸泓轻咳数声,甩袖离去,小公主追了出去,只留顾逸风独自一人在室内跪着,双手慢慢的紧握成拳,指节泛白,面无情绪。
暖炉中的火因着没人照看,熄灭了最后的温度,夜风从半开的窗吹进,一丝丝侵入衣袖,在冬日里,凉的刺骨。
烛火摇曳,映着他坚毅的侧脸,以及黑如深潭的眸。
一边是轩辕熙,一边是自己的至亲手足,墨色的长夜里,一声叹息自肺腑间喟出,和着冷风,飘散在冰冷而寂寥的角落,无人回应。
既然他的选择要不可避免的伤害一方,那他愿意在这里静静的跪着,这一跪,不仅是对自己与生俱来的‘百里’姓氏的告别,也是对那无上尊崇的位子告别,如果他的选择能换得轩辕熙的平安喜乐,那么,他无悔。
不知是何时睡过去的,在最后的意识里,自己已然麻木的身体被人七手八脚的抬着,而后,就彻底陷入了黑暗。
再醒来时,自己已经出了别宫,躺在了玉阑宫内,轩辕熙最珍爱的榻上。
侧眸,映入眼帘的,是那个白衣的身影,和他因担心而蹙紧的眉峰。
“我怎么在这?”顾逸风喑哑着开口,为了不让对方担心,他的嘴角费力的撤出一抹笑。
轩辕熙替他掖了掖被角,云淡风轻道:“今早,我五哥去见了那玄月国主,然后就把你带回来了。”
“你五哥?他去别宫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当然是代父皇尽地主之宜,邀那国主去王府一叙,顺便给他带了样东西,听说那玄月国主看了那东西甚是吃惊呢。”
顾逸风心下明了,轩辕睿若是知道自己在别宫与百里逸泓僵持,定会去为自己解围,但是有什么东西能让大哥那么在意,甚至不惜屈尊前去睿王府。
正在顾逸风百思不得其解之时,轩辕熙指了指他的腿,薄责道:“你看看你,膝盖都肿成什么样了,昨天差点没冻死在别宫,那人……那人为难你了?”到最后,他的语气终是软了下来。
“没有。”
“真的?”
“真的。”
轩辕熙不信,“那你们说了什么?”
“我大哥说——”顾逸风顿了顿,学着玄月国主的语气,开玩笑道:“人家是陵奚国的王爷,而你只是小小的太医,身份地位悬殊,指不定哪天就嫌弃你了,你啊跟我回去,我给你封个王爷,才好门当户对。”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开玩笑!”
顾逸风翻了个身,看着头顶的窗幔,继续揶揄道:“其实,我回去也挺好,兴许以后还能混了国主当,然后回来娶你,做我的妃。”
轩辕熙轻嗤出声,瞥了他一眼,故作不屑道:“我才不稀罕,你若是走了,以后就永远不要回来。”
“那你会嫌弃我吗?”顾逸风敛了容,抓住轩辕熙的手臂,问的及其认真,眸中似有潋滟浮动。
轩辕熙转眸看了看不远处跳动的烛火,再次将眸光凝在他脸上,心里微疼,“你从未嫌弃过去的我,我又怎会嫌弃现在你,百里逸风,你给我仔细听着,若你回到了玄月国,我就是颠覆整个玄月,也要把你找回来。”
顾逸风浅笑,轻语道:“好,就这么说定了,一起老,一起死,即便到了下一世,我也一定要找到你,不管你变作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身后,护你一生无虞。”
字字珠玑,敲在心头,每一笔每一画都如刀刻般清晰。
轩辕熙怔怔的看着他,眸中映着他略显苍白的颜,袖中的手止不住的颤,他的承诺太重,竟连下一世都算进去,如此,他便心甘情愿被这承诺锁住心,锁住情,此生此世,永生永世,只认定眼前这一人。
心中蓦然一恸,一种久违的感觉填满胸腔。
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