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两个月，她都没有走出王府一步，偶尔与轩辕睿一起进膳，也尽量避免与他靠近而坐，她每一天都在提醒自己，她与轩辕睿之间，只是交易，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那一晚的意乱情迷，不过是一次意外，代表不了什么。父母之仇，家国只恨，才是她应该放在心上，时时警醒的当务之急。
时值初冬，寒风起，空气中尽是凉意，冷风偶尔灌入衣袖，让街上的行人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搓搓手再继续往前走，酒馆的檐下挂着酒旗，在风中飒飒作响，街头巷尾到处可见买烧饼和馒头的小摊，每当馒头蒸熟，小贩便开始向路人吆喝，伴随着乳白的雾气，隐约可见小贩脸上的沧桑。
帝都的冬日，连空气都是干冷的，但丝毫没有影响到它本该有的繁华。
易凌瑶伸手紧了紧身上的妆缎狐肷褶子大氅，白色的衣映着她淡红的脸颊，额前几缕细碎的发丝被寒风吹下，她微微眯了眼，加快了脚步。
两个月之期，与君羽的约定，她始终牢牢记着。
前脚刚踏进寻菡茶楼，店家便热情的迎了上来，似乎是早已知道她会来，什么也没问便把她引上了二楼的雅间。与一楼的大厅不同，二楼很清静，由厚重却不失雅致的屏风隔成了数个雅间，每一间的布置不同，但全是淡绿的格调，让人很容易联想到雨后的新茶，平静而恬然。
店家在最里面的雅间停住，向易凌瑶指了指雅间内临窗而立的身影，恭敬的退了出去。
君羽转过身，眼神扫过她略带戒备的颜，淡笑道：“右护法请坐。”
易凌瑶颔首谢过，在檀木桌前落座，还没待她开口，一杯热茶便已出现在眼前。
“既然右护法来到寻菡茶楼，不品一下本店的茶岂不是遗憾。”
易凌瑶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唇齿间软滑而浓香，还隐隐有些菊花的味道，不像夏茶的清冽，不似秋茶的爽口，喝下去只觉身心俱暖，在这干冷的冬季确是非常的应景。
易凌瑶放下茶盏，直接开门见山：“君堂主，我们两月前约定的事……”
君羽淡然回道：“右护法有什么想问的，尽管说。”
易凌瑶见他成竹在胸的摸样，料定他肯定查到她想要的消息，便开口问道：“我想知道以前的柳逐渊是什么样的人？”
君羽思索片刻，便娓娓道来：“柳逐渊是蜀中人士，景德十五年，也就是柳逐渊二十六岁的时候，因一篇治国策论被景德帝看重，被封为监察御史，掌管兵部，他博学广知，每每在朝堂上谈经论策，都能有自己的见解，颇受景德帝赏识，十年前，陵奚国南疆匪寇叛乱，他带兵镇压，仅用了半月便平息了战争，回帝都后便被封为右相，位极人臣，直至今日。”
“他的家室如何？”
“传闻柳相不喜女色，十几年来，只有一妻一妾，当初取妻还是因为景德帝赐婚，他只有奉旨成婚，至于他愿不愿意，我就不得而知了，他只有一个女儿，唤作云儿，从小娇惯，十七岁时被景德帝指给了睿王爷做侧妃，虽然睿王极为不愿，但也不能违抗圣旨，只有应了下来，柳相从此也就和皇家攀上了关系，柳云儿入睿王府后就被轩辕睿安排在了一个独立的院子，也不知那睿王怎么想的，几年来从未在柳云儿那里留宿过，想必柳侧妃也只是个虚名罢了，柳云儿表面上受宠，实际上不过把深闺换了个地方而已，各中冷暖，也只有她自己知道，为了查到这些隐秘的旧事，我可是费了些功夫。”
易凌瑶不理会君羽最后几句的微侃，她现在满心想的都是柳逐渊十年前在陵奚国南疆平乱！易凌瑶头脑中始终回荡着这句话，脸色瞬时白了几分，右手在桌下紧紧握起，骨节分明。
陵奚国的南疆与瑾灵国之间只隔了一条漓澜河，如果十年前柳逐渊去过陵奚国的南疆，那他确实可以轻而易举的进入瑾灵国，协助沈青云颠覆司马氏的江山！
只是，他为什么这么做？平定南疆叛乱，足以让他地位高升，一生衣食无虞，为什么要去干涉另一个小国的存亡，即便沈青云篡位成功，又能给他什么，绝对不是金珠和田地那么简单。
易凌瑶思忖了片刻，眼中倏尔闪过一丝精芒，再次开口道：“方才君堂主所说的，都是一些不痛不痒的消息，柳逐渊的事迹那么受人推崇，在大街上随便找个识字的百姓，兴许都能问出来，我想，君堂主用两个月查到的消息，应该不只这些吧？”
君羽的眸中闪过一丝赞赏，她够心细，够精明，他这一生很少佩服女人，不过，她算一个。
君羽淡敛了眸光，轻而易举的掩过了情绪，漫不经心的用指节敲了敲桌面，继而道：“如果一个人在得到权力和地位之后，仍然不愿主动娶妻，右护法以为是什么原因？”
“如果这个人不是断袖，那就只能是，他心里早已有了心上人，而那个人近在咫尺，却无法与之相守。”
君羽点头同意，“柳逐渊在做官以前，曾经和一个叫做秦梦岚的女子相恋，甚至私定终身，后来命运弄人，正在两人准备喜结连理的时候，秦梦岚突然失踪了，半年后，宫里多了一位秦昭仪，颇受皇上宠幸，那秦昭仪入宫后的第三年，便诞下了七皇子，赐名景，本来她可以母凭子贵，在宫内享尽荣华，却终究红颜薄命，就在六年前，秦昭仪大病了一场，从此香消玉殒了。”
“此言当真？”
君羽颇为自负的扬眉，“我亲自去蜀中查出的消息，若不是千真万确，我岂不是砸了朱雀堂的招牌。”
易凌瑶愣了片刻，原以为他会令手下眼线去查，万没有想到他竟然自己去了蜀中，他能做到这般，自己断没有不信的理由。
易凌瑶起身告辞，正准备走下楼梯，却听到身后意味深长的声音：“我忘了告诉右护法，那秦昭仪的乳名，也叫云儿。”
“多谢！”易凌瑶头也不回，径自走出茶楼。
易凌瑶微蹙秀眉，沉了眼，心中疑惑渐生，秦梦岚是柳逐渊心头挚爱，她失踪以后，宫里便多了个秦昭仪，而柳逐渊的女儿竟然和那秦昭仪的乳名相同，这是巧合还是柳相在向某人暗示心意？
风似乎大了些，天灰蒙蒙的，浓云沉重，街上的行人匆匆，在易凌瑶身侧擦肩而过。
眼前突然散落了一丝白羽，挂在长睫上，瞬间化为冰润的晶莹，易凌瑶惊诧的抬眸，才发现天空中飘飘洒洒的布满了飞雪，轻盈的雪瓣随着冷风翻飞，盘旋许久才落在地上，瞬间消失不见。
雪越下越急，渐渐纷繁了视线，易凌瑶索性不再往前走，转身进入了不远处的字画铺，铺子的墙上挂满了历朝历代的名家书法和字画，当易凌瑶走到最里面的一副画作前，便再也迈不开脚步，画中是一个少女的背影，长发飞扬，轻衫随风摆起，似乎是下一刻就要回眸，画作的右下角是一句题诗，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是行楷，字体很熟悉，但易凌瑶却突然觉得有些刺目，心中莫名的不安。
掌柜的见她在这幅画前看了许久，便迎上来道：“姑娘喜欢这幅画？”
“这幅画是……”她敛了情绪，隐隐探问。
掌柜笑的精明，“姑娘真是好眼光，这幅画是可是当朝睿王爷的亲笔，几年前我有幸得到，便收藏至今。”
“这画如何卖？”
“一千两银子。”
“一千两？仅仅一幅画？”
“睿王爷已经连续几年不再作画，整个帝都城，也只有我的铺子里能寻到睿王爷的真迹了，我是看姑娘实在喜欢，才愿意便宜卖给你的……哎……姑娘，你不买了……？”掌柜的望着易凌瑶径自走远的背影，在身后连连摇头。
记得轩辕景说过，他和轩辕睿曾跟随同一个师父学习字画，两人字体很像，但轩辕景的字多一份雅柔，轩辕睿的字便是柔中透刚，一字难求，不知从何时起，他的字画在帝都城卖到了天价。
当时的她一直期待着能有一天看看这传说中被卖到天价的字画，但她心里却又一直怕着，怕看到他的画，怕识得他的字，怕他的字画和心底的那个人一样，甚至怕，他是他。
如今，自己亲眼看到，一样的字体，一样的转折落笔，一样的蛟若游龙，一样的让人叹服。
如今，顾逸风的欲言又止，夜晟音每次巧合的出现，轩辕睿对她的隐忍纵容，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而她的心里，却隐隐觉得撕裂了一块，一种逃不脱的宿命感压挤着胸口，雪从领口落入，寒意在温热的脖颈氤氲开来，天地间苍茫一片，而她眼前早已朦胧，滚烫的液体从眼角抑制不住的滑落，她伸手胡乱的擦着，但却越擦越多，似是永远擦不尽。
不远处，一个打着伞的人向她急急的奔跑。
“右护法，我可找到你了，下这么大雪，你怎么一个人蹲在雪地里，方才睿王爷派人传话，说是明天要陪玄月国国主去梅园赏梅，让你也去……”惜雪正要絮叨，却在看到易凌瑶满是泪痕的脸颊时瞬间愣住。
“怎么了，右护法……王妃……你不要吓惜雪啊。”
易凌瑶什么话也不说，靠在惜雪的肩头，惜雪小心的撑着伞，将漫天风雪隔在周围，淡红色的油纸伞，在苍茫的天地间，显得孤苦无依。
良久，易凌瑶喃喃道：“如果他是他……我该怎么办……惜雪……我该怎么办……”
“谁是谁啊？”惜雪听着她毫无来头的话语，顿时有些无措。
“惜雪，你告诉我，他不是师父……一定不是……对不对……？”她摇着惜雪的肩，“惜雪……你说话呀……他不是师父……不是……不是……！”
如果不下这场雪，如果不进那间店铺，如果没看到那幅画，如果不识得他的字，如果……
记忆拾荒，所有的思绪一起涌来，整整十年了，在那个久远的似乎无穷尽的日子里，她一直幻想着他的容颜，如今，近在咫尺，她却不知该如何面对。
那个白衣蹁跹的人，那个心思深重的他，哪个才是真面目？
以为永远不会再见的人，却纠缠成了最亲密的；以为曾经抛弃了自己的人，原来一直在身边守护。
佛说过，因果轮回，缘劫相生，我们始终逃不过的。
终是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