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棘台离城门外不远,就在燕兵围之数重的地方。
冉闵从囚车里下来,又被吊起在高台上,这又使远处望见的人群骚动了好一阵才安静下来。人群的安静是因为燕主慕容儁到了。他来这么早,就多少显得有些急不可待了。慕容儁来这么早是有原因的,他可不愿一刀斩掉冉闵的头颅就这么草草了事。
慕容恪的信中说冉闵一人就斩杀他三百燕军勇士。慕容儁不相信,但燕兵相信,他今天就要破了这个神话。他一身戎装,是为了匹配手里的钢鞭。他要在一个半时辰内不紧不慢地打冉闵三百鞭,冉闵要是熬得住自己就信,他要是熬不住,燕兵就可以去除心中的魔障,从而无所畏惧。
慕容儁持钢鞭站在高台中央,大声质问被吊在高台前侧的冉闵:“棘奴!你父亲和祖父身为晋将,积下了累世的功名。你父亲一生与石贼作战,直至兵败被杀。这是你父亲的荣耀,也是大晋的荣耀。而你,棘奴!却认贼作父,以身事贼,辱没家族荣誉,你的所作所为与禽兽有何不同?”
冉闵抬起头,望见慕容儁的穿戴,知道他是燕主,便问:“你是慕容儁吧,你兄弟慕容霸何在?”
慕容儁回:“我兄弟霸前往赵地收拾江山,不日就会凯旋,不过你是见不到他了。”
冉闵笑道:“我见他何益?我只是告诉你,你这个五弟迟早会取代你,你还是保重自己吧!”
慕容儁也笑道:“真是劳你费心了!真是人之将死,也不忘挑拨离间!”
冉闵变色道:“谁与你说笑!好,你说我与禽兽无异,咱俩个比较一番,看谁才是真禽兽!我父亲百战而死,我被掳为奴,屈身事贼,正为日后翦灭石贼。如今石氏尽被我所灭,得报父仇,怎能说我辱没家族荣誉?”
慕容儁抢话道:“你还知道你是奴隶的身份!你这样的身份能翦灭石贼就是上天的恩赐,怎么还敢恬不知耻地大称皇帝?!不是禽兽是什么?!”
冉闵怒道:“我乃堂堂正正的中土英雄,哪像你们这些吃生肉饮生血的夷狄如禽兽一般的家伙,也纷纷沐猴而冠带称王称帝,我为何不可?!”
慕容儁大怒,提了钢鞭上前,照着石闵的上腰就是一鞭。冉闵嘴角抽动,面不改色。而立在台下紧邻冉闵的韩雄却听见骨碎的声音,禁不住“啊”了一声。
慕容儁见控制住了气氛,便退回原处,继续质问冉闵:“中土夷狄不是你想的那样。赵虽在中土,但臣杀君子弑父,宫室毁人心坏,易子相食,白骨遍野,你说赵人是中土还是夷狄?而我燕,虽处夷狄,但政通达人和善,百姓乐其业,名士如云至,燕人行走皆以中土之礼,名士谈吐皆以汉文为荣,你说燕人是中土还是夷狄?”
冉闵道:“我战败,横竖都是你的理!天不助我!若晋助我万担粮,现在被吊在这里的就是你了!”
慕容儁道:“你不说这话,我还敬你三分。你说出这话,只能说明你只有奴隶之才了!凭什么大晋会助你?你在邺城称帝,置健康的大晋于何地?我虽称王,但上表对大晋称臣。你应该感激上天大晋没有出兵,如果大晋出兵,你想他们会帮事晋的大燕呢,还是会助与晋分庭抗礼的大魏呢?”
冉闵语塞,默默承受慕容儁的三百钢鞭。他瞪着喷火似的眼睛望着慕容儁,以示自己绝不会屈服于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
慕容儁从早上一直打到正午,冉闵衣不蔽体,体无完肤,骨不知碎了多少,肠不知有几寸未断。
在这中间,圈外发生了一件小事。燕兵抓到了几个暗藏利刃的人,接着顺藤搜捕,又抓到了几十个。他们在小树林里也搜到了上百匹快马,围歼了守在这里的几十号人。这是发生在外围的小事,根本波及不到内圈。慕容儁正在兴头上,他们也没有去打扰他。
冉闵快被打散了,但眼睛里依然冒火。韩雄在台下昏昏沉沉的,不知道是麻木了还是走在通向死亡的路上,浑身无力,如坠漩涡。
慕容儁三百鞭打完,确认冉闵已经没有辩解的力气了。他高高举起钢鞭,大声宣布:“棘奴——求饶了!”台下的将士还没来得及欢呼,冉闵的一口血痰就喷上了慕容儁的面门。
慕容儁气青了脸,转身回去在桌案上又取了宝剑,甩出剑鞘,挺直剑向冉闵的心窝走去。
“大王且慢!”晴天里一声霹雳,慕容儁一下怔住了。他抬眼四下观看,发现韩雄偎在地上向他叩头。慕容儁问他有何事?韩雄说闵儿的衣服太破了,要给他换件新衣服。慕容儁说是为何?韩雄说衣服太破怕闵儿不愿上路。慕容儁说我不怕他不上路。韩雄又叫说闵儿饿了。慕容儁怒道饿了又怎样?韩雄说闵儿饿了就走不动路了,他就会一直待在这里。慕容儁终于同意韩雄上台来给冉闵喂饭。
韩雄颤颤巍巍登上高台,走到冉闵身边,放下篮子,揭开搭在上面的布,从里面取出一件长衫,裹住冉闵。又从篮子里拿出食盒,絮絮叨叨地说他们不让升火也不让出去,只有这些冷饭,凑合着吃点。韩雄拿双银筷子,把碗凑在冉闵嘴边喂饭。冉闵吃了几口,还是一样的老味道。他抬头看着韩雄,韩雄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冉闵慌了,竟剧烈抖动起来,急切地想要挣脱吊着他的铁链。韩雄也惊住了,他似乎听到一声低沉的怪叫,才忽然发现银筷子已经插在了冉闵的胸膛上。筷子边渗出血,粘到了韩雄的手上。韩雄正吓得不知所措,又听见一声沉闷的怪叫,有人叫了一声“钟离”,接着嘭的一声,韩雄就失去了知觉。
原来慕容儁在旁边看到了异常,就挥鞭朝韩雄的头砸去。不了脚步一滑,钢鞭砸在了韩雄的臂膀上。那力道老人家根本受不了,韩雄被砸倒又翻了一滚,头朝下从高台上栽进土窝里,一动也不动了。
夜里的寒风像皮鞭一样抽打这韩雄的脸。夜这么深沉,一半是黑暗一半是光亮。韩雄扭头去看,不远处有一处火堆,有几个士兵在看守。这是阴间的兵士吗?韩雄挣扎着动了动,浑身疼痛。他左臂不能动了,用右手一摸,知道是左臂骨断了。他用右手撑地,慢慢坐了起来。火堆那边突然喊“诈尸了!”呼呼啦啦从那边冲过来几十名士兵把韩雄团团围住。为首的用刀指着韩雄:“你,到底是人是鬼?”迎着火光,韩雄看清了,他们是燕兵。就回他们:“军爷,你们是人我就是人,你们是鬼我就是鬼。”拿刀的大怒,举刀就往韩雄头上砍。一边的一人赶紧拉住说“人不重杀,心无二死,这是要遭报应的!”拿刀的这才住手。那人上前一步问:“老人家,你真是命大啊!我王那一鞭没把你打死,从高台上摔下来也没死,老天待你不薄啊!”
韩雄说:“我的胳膊断了,你扶我起来吧。”
那人把韩雄扶了起来,众燕兵也收了兵刃回去了。
那人搀着韩雄往前走,韩雄问:“这是哪里啊?”
那人回:“这是遏陉山,离龙城有二十里。”
“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和棘奴都在这里。”
“能带我去看看吗?”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好吧,我扶你去。”
冉闵的尸身离韩雄不远,走了十几步也就到了。韩雄认得那件长衫,只是他的头颅被割走了。在军中多年,韩雄对此也不见怪。这么重要的人物,他的头颅用处是很多的,不会随着尸身白白浪费。韩雄走过去,跪在冉闵身边去整理他的长衫,忽然发现他的内脏是空的。不等韩雄发问,那人就说了:“那是他的仇家做的,被他们生吃了。他的杀胡令害了太多的人。”
韩雄坐在冉闵身边,轻轻念了一首诗,这是冉闵儿时所做的一首诗:
抔抔黄土,枯骨无数。唏嘘叹哉,如蚁如蝼。
凌凌青河,流转千古。唏嘘叹哉,如日如暮。
山之巍巍,在危在险。高可揽胜,博古云烟。
水之悠悠,在深在渊。潜可游龙,暗波啄天。
泱泱铁甲,持风持沙。来不来去,斑斓点画。
滚滚战马,持冬持夏。来不来去,马头湿发。
云啾啾焉,动之席卷。
歌朗朗焉,闻之魄乱。
后面的韩雄实在是记不起来了。年纪大了,真的不中用了!他只好把这几句翻来覆去的念。燕兵看他絮絮叨叨的,以为他是在念悼词,也不去理他,只顾在帐篷前烤火取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