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钫接到钦差,初时心头自然十分欢喜。可时间一长,又觉得有些不是味。自己那位“世侄”果然恢复了女儿家的装束,看来此前自己没看错,她就是女扮男装。看她瞧严鸿的眼神,分明是一副含情脉脉的模样,严鸿对夏紫苏那份关怀的模样,以及二人的一些不经意间的小动作,更是逃不出王老军门的法眼。
这个时代男尊女卑,王钫根本就没想是否严鸿用了什么卑鄙手段,或是使了什么诈术。在他想来,身为夏家的姑娘,自然应该洁身自好。如今和杀家仇人搅在一起,成什么体统?他惹不起严鸿,只能甩脸色给夏紫苏。因此等到回广州之后。老总督脸上颜色便不怎么好看,对夏紫苏也没了往日的关照之情,更是让她赶紧回房歇息,自己要和钦差议事,这里没她的事了。
老世伯的态度,夏紫苏何尝看不出。她心中有苦说不出,只得含泪万福回房。想着严鸿这一遭定然要去操办开海的大事,自己几时才能与他归隐?又想到,若是开海之事一操办,绝不是朝夕之功,这几年下来,难道自己不进严家的门?
再想到今日老总督对自己的态度,见微知著,难道严家人的态度会比王世伯好么?那是个虎狼窝子,到时候说不定什么闲言碎语,冷嘲热讽,各种难听的话都要听,而自己又能否接受和杀祖仇人在同一屋檐下生活?若是自己忍不住动手杀了严嵩、严世藩,严鸿又该如何自处?
即使这些都没有,难道自己就认命与几个女人分一个丈夫?他家里有大妇。有胭脂虎,少不得还要有些通房丫头,那轮到自己身上,还剩几分宠爱?若是将来也与自己父亲一样。对自己的情意消逝,自己岂不是也要忍受那份欺负?再说自己还比严鸿大,等过了几年,年老色衰,对方再去纳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过门,自己还往哪摆?
夏紫苏心中各种念头纷至沓来。原本在荒岛上。这些问题不存在,她可以选择当个鸵鸟,安心和严鸿生活,如今既然回了大明,很多事总要去面对。
此时窗外几个小丫鬟低声谈话的声音隐约传来,虽然她们刻意压低了声音,奈何夏紫苏耳目过人,还是能听的清楚。
“姐姐,那钦差生的那般英俊,这夏娘子又是个天仙般的人物。怪不得当初你怎么抛媚眼,钦差也不肯理你。他们才是天生的一对。”
“谁说不是呢,听说这夏娘子,是当初夏阁老的孙女。夏阁老还是咱家老爷的恩师,这个门第,咱就比不了。只是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这么好出身的人家,去给严家的孙子做妾,也不怕丢光了自己爷爷的人。”
“姐姐啊,我看你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还是钦差跟你有了私情又不肯认,你在这里吃醋?说什么丢人,让你去给严大公子当通房丫头,只怕你也美上天呢。来来来,你还是好好巴结下夏小姐,请她带了你一起嫁入严门吧!”
“呸!信不信我撕了你的嘴?我看啊。这严钦差多半是有手段的,把那夏小姐收拾的服服帖帖,死心塌地的跟着他,女人啊,一旦入了魔障。哪还管什么家里的脸面?没听说评话的说过么?一遇情郎,便失名节,便是说的夏小姐这样的人。”
“姐姐,你这话说的,莫非那钦差的手段,你已经尝过了?是不是已经服服帖帖,死心塌地了?”
接着便是几个丫头唧唧喳喳的说笑打闹起来。夏紫苏不想再听,只觉得心中纷乱,脑海里反复回荡着对方的话,是啊,难道自己要丢光了爷爷的人?将来要是传出去,夏首辅的孙女,给人做了妾,自己家人还要不要活了?固然,现在那些生活在广西的宗族,跟自己没什么直接关系,两边的感情淡的如水,否则她这次也不会不去看望。可不管怎么说,自己也是夏家的人啊。夏家门楣蒙尘,不是什么好事。
更别说死去的爷爷了。在印象里,爷爷夏言虽然也没给过自己太多的好脸色,但好歹在家中也曾为母亲主持过公道。否则,纵然母亲以死抗争,怕也免不了要去陪客侍寝。就冲这一条,她就对爷爷比别人亲近的多。更别说爷爷这个大名臣的声望在。虽则被严嵩陷害掉了头,但是夏言的清正廉明,刚直不阿,依旧是国朝万千士人口中的楷模,也是自己人生的启明星,自己能让他死了还丢人?
再加上夏紫苏自己的师门,向来是武林中的大派,在蜀中素有威望,与青城、唐门鼎足三分。恩师更是号称正派四大高手之一。自己从小就被恩师寄以厚望,悉心教导,俗家弟子皆归自己统率,为的是做一个表率。难道表率到给人做妾的地步,那恩师的面子又往哪放?
包括对师妹张青砚,自己一再严加管束,就是防她误入歧途。前番在福州,张青砚被严鸿勾搭,是自己挺身而出,止住了她的沦落。如今,这师姐反而自己先上了严鸿的窗,见了师妹,却该怎么说话?
夏紫苏越想越是纠结,一时贪恋与严鸿的恩爱,一时又想着家族、师门,不由左右为难。在这情况下,孤零零坐在房内,又不见严鸿来望。委屈之心,不时泛起。
直到了中午时分,严鸿才从外面回来,进门就道:“紫苏,这帮人一见面就说个没完,实在是冷落了你。他们还要为我摆酒压惊,我让他们把酒菜端过来,咱们两人在这里吃。”
夏紫苏心头略暖,轻声道:“这也是不好,官场上的应酬还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推辞,我在这里等你好了。”
严鸿道:“有什么可应酬的?这帮人说来就有气,居然把邓子龙和他的闽勇全部下狱,我好不容易弄回来的那两条船,也差点出了纰漏,光佛郎机就丢了近百来门,当真气死我也!”
本来这帮人见面议事,说起海上遭遇,严鸿避重就轻,只说击杀白莲教匪之后,因风暴沉船,副使石进孝丧命,后遇到徐海搭救性命。如今徐海是得了朝廷赦免文书的良民,至于怎么出现在海上,这个另说。因此说出来倒也没什么问题,等到说起邓子龙等人已经全部下狱,严鸿闻听大觉不妥。
这事是自己引起来的,也是自个色迷心窍,才着了白莲教徒的道。邓子龙属于无辜受连累,怎么能把他们下狱?因此当场拍板,要求放人,王钫也犯不上为个邓子龙和严鸿较劲,至于这些损失怎么善后,也和自己无关,因此倒也爽利。
可当严鸿提出自己带回来的两艘船及收编的那些佛郎机人时,才知这方面也出了问题。
那些佛郎机人倒还好说,每天吃喝待遇不愁,广州衙门也不少几间房给他们住的。可那两艘船中,那艘卡拉克船竟然没了踪迹,说是遇风浪飘走。而盖伦船上的炮,也有两门遗失,所幸者,那两门最大的十二磅炮还在。
那艘卡拉克船上,本身也有四门火炮,加上遗失的另两门,共计是六门。另一方面,按大明的惯例,连大口径火枪甚至连手铳有时都要算佛郎机的,因此江南剿灭倭寇,才有造佛郎机千门之说,怎么可能全是大炮?如果以这个为标准,那损失的数字就大了。两条船上都有不少单兵用的火枪,而船舷的射击口上还有不少大口径火枪,即日本所说的大铁炮作为辅助火器。
这种火器,在欧洲的计算标准中,是不作为炮来算的。可是在明朝的计算标准里,都算佛郎机,跟大炮是混合计数的。按这种标准进行统计下来,严鸿两条船损失的佛郎机竟然多达百余门之数。这个数字,让严大钦差甚是恼怒。
当下严鸿翻了面皮,直接拍桌子,让王霆立刻捉了看守的船只的军官来,当着王钫的面,就是一通拷打。又让陶智去把那位今天在码头外面冲撞钦差的钟大全及其同党当场斩首示众。这一番雷霆发作,吓得广州众官没了火种。
那看守的军官被威逼不过,只得吐露真情。原来这两艘船,因为严鸿失踪多日,停在码头外风吹雨打,在这段时间已经被人看上。有人出重金买走了卡拉克船,又有人想要那盖伦船上的大炮。
只是由于时间尚短,加上主管官也不敢一下子卖光,所以才只把卡拉克船卖掉,报了个风暴漂失。又卖了那些辅助火器及两门小炮。至于那重炮只待过段时间交割。
严鸿听到此,俊俏的脸上狰狞无比,冷笑道:“王军门,好威严,好治军。连朝廷钦差的扈从兵器,也敢私盗擅卖!”
王钫见自己治下出了这等事,也不由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当即下令将这看守官下狱待查,一众兵丁也全部看押。又吩咐由自己的抚标营中,抽调了二百精兵及心腹将领负责看管船只,另外拨调了几艘水师船只,于水上设伏,准备等到那买船买炮的人再来交接时,予以逮捕。